第一章 舉目無親(1 / 3)

日東公司製造玻璃絨的武藏野工廠,位於東京都管轄的小市。從國營電車線路的小金井車站去那裏,需要步行金井十五分鍾。工廠的周圍是冷落單調的長長圍牆。

首都東京日益膨脹,這一帶不斷被市郊住宅所蠶食。但是,周圍仍然留有不少的農田和雜樹草叢。武藏野大地上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同景色;工廠的圍牆冷落寂寞,遮蓋民房的袍樹、柞樹鬱鬱蒼蒼,夾雜在散居民房中的新式住宅星羅棋布。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一譯者注),日東武藏野工廠開始投產。當時,玻璃絨作為一種新型的絕熱材料嶄露頭角。玻璃絨這種產品,就是把回收的廢玻璃粉碎後,加溫溶化,由高壓噴管吐出玻璃纖維,而後又經過幾道工序加工而成的。這種產品成本低,但用途很廣。從冷凍庫的門扇以至輪船艙位的間壁,均可用它作為原料。

從前年以來,由於大規模的同業廠商的出現,這個工廠的景氣日趨蕭條。工廠職工已經連續兩年沒有增加薪水,對此工人們已嘖有煩言。不僅如此,而且這裏的勞保條件極差,玻璃纖維粉沫到處飛揚,一走進工廠便使人覺得渾身難受。

透過太陽光線,可以看到半透明的玻璃細粉在空氣中飄忽不定,刺眼睛、辣喉嚨,新來乍到者立刻會咳嗽不止。每逢武藏野刮起幹風時,附近農家自然也要遇到這種公害。所以,當初在這裏蓋廠房時,附近農民就派出代表向廠方正言厲色地質問說:“你們難道不明白嗎?蔬菜、水果最害怕玻璃粉沫,豬和雞鴨等如果吃了含有這種東西的飼料,將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呢!”廠方為此付出了一些補償,與此同時在農民中間也產生了一些如意想法。他們想,反正不能永遠隻當農民,既然這個廠開了頭,其他廠子也會接踵而至地來買地皮、建廠房,這樣一來,地皮價錢一定猛漲,可以乘機大撈一把。因此,反對的意見無形中也就銷聲匿跡了。

由於工廠裏玻璃粉沫到處飛揚,工人們作業時,必須帶上口罩、手套,而且下班以後,要馬上進澡塘裏衝洗。尤其是最後一道包裝工序,常常是室外作業,空氣裏充滿了玻璃細粉和塵埃,簡直令人呼吸都感到困難。今年以來,已經有兩人辭職,一人長期病缺。

田代省吾是去年春天進日東玻璃絨工廠,在包裝組幹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田代總算習慣和這種玻璃纖維打交道了。

但是,他漸漸地變得沉默寡言了。起初,周圍的人以為他是一個性格孤僻、不善交往的人,甚至還有人以為他在拿架子,說:“這家夥真怪,難道和我們交往會丟你的麵子不成!”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不久,人們便摸著其中的奧妙了。原因不是別的,而是由於他的滿口東北鄉音使他礙難開口。

田代說話時,對“嘶”和“?”、“啾”,“嘻”和“咻”,“喊”和“刺”、“邱”這幾個字,發音時混淆不清,人們稱這種東北鄉音為“??腔”。

“喂,田代!你是東北人吧,東北哪個地方的呀?”“今年春上去東北裏磐梯時,我打聽發車的時間,對方把七點三十分說成”??三?分“,問了半天,還是弄不明白,可把我搞狼狽啦!”人們以此來取笑田代。不久,大家便以“阿?”這個綽號來稱呼他了。

“喂,阿?,這邊正在打包,快來幫個忙!”“該換班了,阿?!”人們這樣稱呼他,並沒有什麼惡意,甚至有人認為這樣的稱呼更隨和,更親切。但田代卻越來越不願答理他們了。

田代幹活時,總是設法離開大夥遠一點。那時年關已近,正是數九寒天。有一天,他一個人悶著頭不聲不響地正在用紙皮帶紮瓦棱紙的包裝箱,一個名叫井出的同行工人從外邊辦事回來,一看見田代便戲弄似地說道:“阿?,今天我在誌村工業公司遇到了你的一個老鄉,那可是一個胖胖墩墩的姑娘啊!怎麼樣,主動去見見麵,交個朋友好不好啊!”這時,不知是誰怪腔怪調地從旁邊又插了一句:“唉呀,阿?,可別錯過機會啊!”“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啊?”“烤芝麻。”(日本東北的鄉音把“小島”,的發音讀成“烤芝麻”一譯者注)“什麼?烤芝麻!”“大概就是‘小島’吧,不過人家本人是那樣說的,我有什麼辦法啊!哈哈,‘烤芝麻’!”在場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這時,作業組長木崎笑著說:“阿?,不要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鼓起勇氣去見個麵吧!”而後,大家照樣繼續幹活,然而田代省吾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他隻是稍微翻動了一下眼珠,照舊是毫無表情地繼續在紮緊包裝箱上的皮帶。

田代省吾去年三月從原籍福島縣郡山在來到東京。當時,他正好是十七歲。他家住在安達太良山的山麓,家裏隻有不足一町步的耕地(町步是以町來計算麵積的單位,一町步的麵積大約為九九一八平方米一譯者注)。田代省吾有兄弟四人,不消說,土地是不夠耕種的。大哥幫助父親種田,繼承了家業,老二在村子裏的同業公會工作,老三在郡山在市鐵工廠上班,年紀最小的是田代省吾。他在初中念書,三年級畢業時,學校曾答應讓他們集體就業。因此,田代早就下定決心要離開家鄉。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平時身體挺硬朗的父親,突然患腦溢血一病去世。雖說隻是一町步的耕地,但隻靠未婚的長兄一人還是無能為力的,這樣,隻好讓田代省吾來做個幫手。父親的暴卒使他失去了進城市工作的良機,對此,田代感到十分懊喪。

田代省吾放棄了進城市工作的念頭,答應在家幫助大哥務農,但同時他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即允許他在郡山的定時製高中(定時製學校是規定一年之中最低出席的時數,利用農閑期、早、晚等授課的一種業餘學校---譯者注)上學。

“什麼,你要上夜校讀書?那好吧,隻要你不要工錢,我隻好答應了。不過,在農活大忙季節,你可得耽誤幾天。”大哥再三強調,這件事算是談妥了。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不知不覺兩年已經過去了。田代的大哥娶了親,成家立業了。大哥為了這門親事,曾受了不少挫折。因為現在的姑娘,有誰願意在農村當一個平頭百姓的媳婦呢!大哥為此曾經長時期焦心著急,條件愈來愈降低了,最後才算定下了這門親事。大哥曾一邊飲著酒,一邊深有所感地說:“但願將來生個女兒,這樣可以招個養老女婿。”娶來嫂嫂後,農活不再缺人了,這樣自然田代省吾也就成了多餘無用的人。

這時,田代通過一個中學時代的老師找到了工作。

“聽說東京的日東玻璃絨公司正在招工,不過工資不高,你去不去呀?關於上夜校的事,隻要通過轉學考試,可以繼續學下去。”對於田代省吾來說,這可真是雪裏送炭,至於工資問題,他根本無心去計較了。

田代省吾告別了家人,從郡山在車站乘火車離開了故鄉。

當時,他對家鄉毫無留戀之感。對於大城市的,憧憬使他躊躇滿誌,希望滿懷。他想,自己不久將離開這片尚未播種、又黑又臭、令人生厭的土地,迎接他的將是清潔明亮、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和高聳入雲的城市建築。大城市女子的手上不會是滿手泥臭,因為常常使用香水、肥皂,肯定都是白暫潔淨的,說不定還會有個長相可觀的女子含情脈脈地和自己談情說愛呢!

火車跨過了大利根鐵橋,漸漸接近上野車站,不久首都的夜景便一下進入了田代的視野。此時,田代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美好未來,渾身充滿了一種無限的幸福之感。但是,對於田代來說,這種幸福之感,恐怕也隻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幻覺而已。

當他在上野車站下火車時,正好趕上東京市內煙霧正厲害的時侯,嗆得他喘不過氣來。當時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沒有天空的東京》這首詩來,心想,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田代省吾住進了日東玻璃絨工廠的集體宿舍,自此便開始了他向往已久的城市生活。

工廠設在小金井市,當史車接近小金井時,空氣變得漸漸新鮮起來。這時,田代心裏覺得好受了一點。眼前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和武藏野的田野樹林,眺望西方的天空,秩父山的山峰立即選入眼簾。

但當他進了工廠以後,和自己原來想像的城市生活就迥然不同了。似乎這裏沒有天空,玻璃粉沫到處飛揚,不到三天,喉嚨便疼痛難忍。工作是那樣的單調乏味,無聊得要死,每天都得穿上滿是玻璃粉沫的工作服,包裝玻璃纖維。如果是在農村,一年四季還有個轉換變化,但在這裏卻是經年累月天天如此,一天到頭都和毫無異樣的瓦棱紙包裝箱打交道。不僅如此,更使他傷腦筋的是他的東北鄉音,這是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一開始,他也曾想,隻要在這裏住慣了,一定會糾正過來。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孩提時代,現已過世的母親常常說:“東京的女子長得漂亮,是因為水土的關係,每天用自來水管的清水洗澡,皮膚自然會變得白暫滑潤。用咱鄉下的井水,無論怎樣搓洗也是不頂用的。”因此,田代一直還在抱著這樣的幻想:東京的水既然能使人的皮膚變白,難道它就不能把我的東北口音糾正過來嗎?“但是,他哪裏曉得,從小養成的東北口音是很難糾正的,特別是”唧“和”?“的發音,很難區別開來。他越是著急,就越發混淆不清。天長日久,不知不覺在工人中間,”阿?“這個外號便無人不知了。事實上,”阿滋“已經成了田代省吾的代名詞,此外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但是,對於田代省吾來說,這個外號好似千斤重石壓上了心頭。

好歹每月有兩個公休日。當他一走進市內,那高聳入雲的大樓,那穿著奇裝異服、塗脂抹粉的女子,立時映入眼簾。仿佛唯有此時,田代才有身臨大東京的感覺。

有一個公休日,田代走進了理德爵士茶館。在田代看來,既然來到大城市工作了,如果不逛一逛爵士茶館,那怎麼還稱得起是個住在首都東京的青年呢!

進茶館就得買門票。看來果子汁最便宜,他想要瓶果子汁。但當他要飲料時,感到為難了。因為是東北口音,總是把果汁”雞斯“說成”?斯“,女招待根本聽不懂。

"請問,您究竟要什麼啊?”

那個女招待上身穿大紅色毛衣,下身配細長喇叭褲,經過修整的指甲呈淡紅色,手裏拿著單據簿麵對田代發起愣來。田代急得渾身直冒冷汗,狼狽不堪,想換個名詞,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他隻好拚命地調整舌頭的位置,模仿東京人的發音,想正確地說出“果汁”這個詞來。但是,可恨的唇舌就是不聽使喚,他結結巴巴地越來越口吃起來。這時,女招待總算是聽出他的意思了。

“哦,明白了,您說的是果汁。但您要哪一種果汁呢?”果汁有不同種類,有香橙汁、蘋果汁、鳳梨汁等,櫥窗裏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如果你想買某一種,必須點出那種果汁的名字才行。看來無論是哪一種果汁的名字,田代都沒有信心正確地說出來,因此,他調轉腳跟拚命逃跑似地下樓去了。女招待茫然若失,兩眼直盯著田代的背影說:“真是個少見的客人。”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以後,田代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即便是公休日,他也不肯外出了。此時,他感到單調無聊,辛苦的工作難以忍受,而且薪水又是如此微保僅使田代聊以自慰的,是可以在這裏繼續上學。來這裏參加工作不久,他就開始在三鷹的新川定時製高中念書了。雖然學校離工廣的宿舍很遠,而且每逢上夜班時還要請假,但好不容易從農村堅持到現在,他是不忍心半途而廢的。因為取得了高中畢業的資格,一來可以提薪,同時還可以打開通往大企業就職的門路。當時,正好學校裏有一名空額,所以田代順利地被編入了三年級。東京的夜高和農村的相比,雖然有所不同,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差別,若和全日製高中相比,條件的優劣就非同小可了。在夜學部,需要使用太陽光線的實驗完全不能進行,體育館的照明設備也差。因為晚上沒有圖書管理員,所以不能借閱圖書資料。其他象體育器材、實驗材料、地圖、製圖用的石膏等,不少是由全日製學生的家長出資購置的,校方以損壞了不好交待為理由,不允許夜學部的學生使用。待遇上的差別還不止於此,無數的事實還證明,夜學部的學生畢業後參加工作時,不能一視同仁,往往受到嚴重的歧視。到了該就業的時候,各個職業介紹所向應屆畢業生發出征求用人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