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在病理科辦公室,電話鈴尖聲一響,皮爾遜要伸手去接。可是,他露出緊張的樣子,臉色蒼白,停住了手,向柯爾門說:“你接吧。”當戴維·柯爾門走過去的時候,電話又響了一次。他說:“我是柯爾門大夫。”他毫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說:“謝謝你,”掛上了電話。

他和皮爾遜一對眼神,小聲說:“嬰兒剛才死了。”皮爾遜沒說什麼。他的眼光往下一掃,身體癱在辦公椅子上,一動不動,臉上的皺紋被陰影遮住了一半,就象一下子又衰老了許多的一名敗兵。

柯爾門輕聲說:“我看我得去一趟化驗室。得有人和約翰談談。”沒有回答。在柯爾門離開病理科的時候,皮爾遜還在坐著,靜靜地、一動不動,茫然地望著,他這時的思想隻有他自己知道。

當戴維·柯爾門進來的時候,卡爾·班尼斯特已經離開了化驗室,隻有約翰·亞曆山大一個人在那兒。他坐在靠牆的工作台前邊的凳子上,頭上麵是化驗室的掛鍾。在柯爾門走近的時候,他沒有試圖轉身。柯爾門走得很慢,皮鞋在地板上走過,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

聲音靜下來了,亞曆山大還是沒有轉身,隻是小聲問:“完了……?”柯爾門沒回答,伸出手,放在亞曆山大的肩上。

亞曆山大的聲音很低,問:“他死了,是嗎?”

“是的,約翰,”柯爾門輕輕地說。“他死了,我很難過。”在亞曆山大慢慢轉過身來的時候,他把手拿了下來。亞曆山大的臉色很難看,眼淚在往下淌。他的聲音依舊很輕微,但卻很沉著。“為什麼呢,柯爾門大夫?為什麼?”他思索著怎麼回答才好,說:“你的孩子不足月,約翰。他活下來的希望是不大的——即使……那種情況……沒有發生的話。”亞曆山大凝視著柯爾門的眼睛,說:“可是他有可能活下來的。”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是的,”柯爾門說,“他有可能活下來。”約翰·亞曆山大站起身來。他的臉靠近柯爾門的臉,他的眼睛裏發出央求、詢問的目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在醫院裏……那麼多大夫?”

“約翰,”柯爾門說,“這時候我沒法給你解答。”他又輕輕地補充說,“這時候我也沒法給我自己解答。”亞曆山大木然地點點頭。他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小聲說:“謝謝你來告訴我。我想現在去看看伊麗莎白。”肯特·歐唐奈在和竇恩伯格一起走向病理科的過程當中,一句話也沒有說。在他低著頭看那個死去的嬰兒的時候,憤怒與沮喪的感情象電波一樣傳遍了全身。他緊閉著嘴唇,陷於沉默之中。他們經過樓道,沒有去坐那上下遲緩的電梯,快步下了樓梯。歐唐奈在痛苦地自責:埋怨自己沒有對皮爾遜和三郡醫院病理科采取行動。他想:上帝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危險的信號。

羅弗斯和魯本斯都警告過他,他自己也親眼看到皮爾遜已經年邁力衰,不能適應醫院的繁忙和擴大了的業務要求。可是,他沒有采取行動!他、肯特·歐唐奈、醫學博士、英國皇家外科醫學會會員①、美國外科醫學會會員②、外科主任、醫管會主席——你們快向這位大人物脫帽致敬吧!“願上帝賜福我主,功德無量,永世恒昌,歐唐奈萬歲!”——他已經為利祿所羈縻,失去了動作的自由,失去了按照工作對他的要求去行動的勇氣,不敢麵對行動所必然招致的不愉快的局麵。於是他就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問題,似乎一切都萬事大吉。其實,經驗和直覺都在告訴他,那隻不過是他的希望罷了。而這陣子他這個醫務界的大人物都在幹些什麼呢?他在玩弄手腕;在和奧爾登·布朗吃吃喝喝;在奉承尤斯塔斯·斯溫;打算用不采取任何行動,用維持現狀,用不觸及斯溫的朋友約瑟夫·皮爾遜一根毫毛的辦法,使得那位大老板賞賜一筆錢蓋那座漂亮的醫院新大樓——從而實現他歐唐奈的王國的美夢,讓他自己充當國王。好,現在醫院也許可以得到這筆錢了,也許還是得不到。不管得到得不到,至少已經付出了一筆代價。他心想:你可以在樓上找到收條——四樓手術室的一具小死屍。

①英國皇家外科醫學會會員:FellowofRoyalCollegeofSurgeons,簡稱FRCS。

②美國外科醫學會會員:FellowofAmericanCollegeofSurgeons,簡稱FACS。

在他們來到皮爾遜的門口時,他感到他的氣消了一些,已經被難過所代替了。他敲了敲門,竇恩伯格跟著也進去了。

約瑟夫·皮爾遜仍然坐在那裏,和柯爾門走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抬起了眼,但是沒有想站起來的意思。

竇恩伯格先開的口,他平靜地講,沒有帶任何敵對情緒,似乎想把這次談話的調門定好,作為對一個老朋友的體貼。他說:“那個孩子死了,約。我想你大概聽說了。”皮爾遜慢吞吞地說:“是的,我聽說了。”

“我把一切都告訴歐唐奈大夫了。”竇恩伯格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很難過,約。我做不了什麼別的了。”皮爾遜作了一個小的、無可奈何的手勢,往日氣勢洶洶的架式一點都沒有了。他毫無表情地說:“我理解。”歐唐奈也用竇恩伯格那樣的口氣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約瑟夫?”皮爾遜慢慢地把頭搖了兩次。

“約,如果光是這麼一檔子事……”歐唐奈覺得自己是在搜索得體的詞句,但又知道那種詞句是並不存在的。“我們大家都會犯錯誤的。也許,我能夠……”這不是他本來要說的話。他把自己的聲音穩定了一下,用堅定一些的語氣接著說:“可是問題太多了。約瑟夫,如果我把這件事提交到醫管會去,我想你大概會知道大家會怎麼想的。你可以使你自己,還有我們大家,少受一些痛苦,如果你能在明天早晨十點鍾把辭職書交到院長辦公室的話。”皮爾遜看著歐唐奈。

“十點鍾,”他說,“你們將會收到。”停了一會兒,歐唐奈轉身要走,又轉回來,說:“約,我很難過。可是我估計你知道,我沒有辦法。”

“是的。”這聲音細小得象耳語。皮爾遜呆呆地點著頭。

“當然,你是能夠申請領退休金的。工作了三十二年之後當然應該有的。”歐唐奈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聽起來也很空洞。

從他們進來以後,皮爾遜的表情第一次有點變化。他看著歐唐奈,臉上露出帶點自嘲似的微笑。“謝謝。”三十二年!歐唐奈心想:我的上帝!這是一個人工作的一生的絕大部分,可是竟然如此結束了!他想再說點什麼:想給大家都圓圓場,說點約瑟夫·皮爾遜做過的好事——那一定是很多的。可是正在他琢磨怎麼措詞的時候,哈裏·塔馬塞利進來了。

院長匆匆忙忙走進來,也沒敲一下門。他先看了看皮爾遜,然後眼光轉到竇恩伯格和歐唐奈。“肯特,”他急急忙忙地說。“我高興你也在這兒。”歐唐奈還沒能答話,院長已轉過身去對皮爾遜說:“約,你能不能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小時之內要開一次緊急職工會議。我想先找你談談。”歐唐奈急忙問道:“緊急會議?什麼事?”塔馬塞利轉過身來,表情十分嚴肅、緊張。“醫院裏發現了傷寒病,”他說,“錢德勒報告了兩例,還有四個可疑病例,我們得馬上處理這個傳染病,我們得找到病源。”

伊麗莎白抬起眼一看,門打開,約翰走了進來。他關上門,然後背靠著牆站了一會兒。

沒有說什麼話,隻是用眼光交流著他們的悲傷、撫慰和壓倒一切的愛情。

她伸出她的雙臂,他偎進她的懷抱。

“約翰,約翰,親愛的!”她輕聲說了這幾句就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緊緊地抱了她一下,脫開身,用自己擦淚的手帕替她拭幹了淚痕。

又過一會兒,他說:“伊麗莎白,親愛的,如果你還願意的話,我想做一件事。”

“無論是什麼,”她回答,“我都願意。”

“是我認為你一直就要我做的一件事,”他說,“現在我也願意了。我明天寫信去要入學申請表格。我去考醫科大學。”

邁克·塞登斯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那間小病房裏來回踱著。“真莫明其妙,”他激動地說。“這是毫無道理的;這完全沒必要,我不幹。”

“為了我,親愛的!”費雯在床上困難地轉了轉身,好麵對著他。

“可是這並不是為了你,費雯。說不定是你從哪一本第四流的言情小說裏學來的傻裏傻氣的想法。”

“邁克,親愛的,你生氣的時候我特別愛你,和你那美麗的紅頭發正好相稱。”她第一次從腦子裏把眼前的事情岔開了,疼愛地衝他笑著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他還在生氣,答得很生硬。

“答應我等我們結婚以後,你有時也生生氣——真的生氣——那麼我們可以吵架,然後再享受和好的樂趣。”他賭氣說:“這和剛才那個主意一樣沒道理。而且你既然讓我離開你,還說什麼結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