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來奇異的生命中和洶湧的歲月裏,在滾滾而來的萬丈紅塵裏,在那些寒冷悲傷平靜歡欣的時刻,我都能感覺到一個和淚而笑的溫柔女子,在我心靈最深處的微光下等我。
一
那時天已經很熱,我手拿飯盆,腳蹬拖鞋,晃晃悠悠搖頭擺尾地去食堂。路上我左顧右盼兩目生輝,希望看到一些悅目的風景(主要是由女生構成)。我曲線的行走方式給自己帶來了小災難,背後一輛自行車出其不意地撞上了我拿飯盆的右手。我被帶了一個趔趄,然後看到一個穿白裙子披長發的女孩子向一棵樹衝去。
她無效地掙紮了幾下,慢慢地倒了下去。我遲疑了一毫秒,趕緊上前扶起她和自行車。她滿臉通紅,天鵝一樣的頸項低垂著,我心頭怦地一跳:太美了!我撿起地上散落的書本,一個練習簿上有個小女孩拈著一朵蒲公英在吹,下麵寫著:中文係23班,薛怡然。
我把書本遞給她,她終於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我魂飛魄散:好美的眼睛!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心底一聲長歎:我完了!
從那以後,我像清潔工一樣終日遊蕩於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再見到她——那個來自我夢境中的人。
立秋後的一個晚上,天已經有些涼了,我套了件夾克來到操場散步。圍著操場的鐵柵欄的兩個門都鎖上了。我們的操場經常這樣莫名其妙地鎖上,不讓人進出,不過一丈來高的柵欄對我來說形同虛設。
好像有什麼聲音?我重新調整了耳朵的焦距,兩眼發直入木三分地仔細一聽……操場的某個角落有斷續的女子低泣聲!我把圓珠筆芯推上膛,攥在手中,一步三頓地向聲音走去。黑暗中一個身材不錯的女孩子在哭。看見我過來,她受了驚嚇般往後退,仿佛我是個大色狼。我用一種曆盡滄桑和藹可親的口吻問:“怎麼啦,你?出不去啦?”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我說:“沒關係,我可以幫你。”我走到柵欄邊,指手畫腳聲情並茂地說:“你先踩著我肩膀爬上去,在外邊再踩我肩膀下來。懂嗎,呃?”我在柵欄邊蹲下,等了半天她也沒過來,回頭一看我樂了:解鞋帶兒呢!看她趴在柵欄上,有些發抖,我一邊手忙腳亂地翻柵欄,一邊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有個人從樓上掉了下來,經過一扇窗時,他朝窗裏喊道:你瞧,直到現在我還活著……”
她輕笑起來。還好,沒掉下來。好不容易過來了。她站著不走,低著頭略帶哭音地小聲說:“我書包還在教室裏。”我這才醒悟幾個教學樓剛剛熄燈鎖門。不知是由於翻柵欄的後怕還是由於冷,她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收縮。我脫了夾克遞給她,說:“你在前麵的路燈下等我,我去找找看門老頭。”她遞給我一個學生證,我知道這是以防看門老頭懷疑我(女的就是比男的細心)。
我在幾個教學樓之間跑來跑去找看門老頭,直跑得心髒上躥下跳,最後還真找到了他。他哼哼嘰嘰嘟嘟囔囔開了門。
遠遠地看見她在路燈下披著我的夾克等我。等我跑到她麵前,我突然變成一樽燒了幾百遍埋了幾千年的秦俑,過了足有一個世紀我的喉嚨裏才冒了一個泡:“是你?”
你當然知道她是誰。在未來奇異的生命中和洶湧的歲月裏,在滾滾而來的萬丈紅塵裏,在那些寒冷悲傷平靜歡欣的時刻,我都能感覺到一個和淚而笑的溫柔女子,在我心靈最深處的微光下等我。
這是耶穌他爸的安排,也是我存在的證據。是的,她是薛怡然。
二
第二天,我無意中在口袋裏發現了一個學生證。是薛怡然的,昨晚我忘還給她了。看著學生證上她清秀的登記照,我心潮澎湃,突生一計。
吃午飯時,我在餐廳找到了她,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
這一次她清楚地看見了我,就像我也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我甚至聽見眼神的對撞在空氣中發出“啪”的一聲輕微炸響。她就那麼死死地低著頭吃飯,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把最後一粒米送到嘴裏後,我鼓足勇氣離開座位,匆匆忙忙而又氣宇軒昂勢不可擋地朝薛怡然走了過去。
“對不起,我那天忘了把學生證還給你。”我幹巴巴地背著自己編好的台詞,同時遞出學生證。
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帶著滿臉的紅),飛快地接過學生證,又飛快地低下頭,然後輕輕地,輕輕地說:“謝謝。”
“這……這不是我的學生證。”後來,她看著自己的手,有些慌亂地說。
我接過學生證,這才忽然想起自己的台詞,“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我搞錯了,你的我沒帶在身上,怎麼辦呢?嗯……這樣吧,我晚上七點鍾在操場西北角的雙杠附近鍛煉,你去那裏找我,我把證帶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