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 求證人的尊嚴(1 / 1)

羅偉章

大章是我大學校友,不過,我畢業的時候,他大概剛上小學。2012年6月,我回母校參加活動,在賓館見到了他。初次見麵,要找到話題很難,幸好有文學。但老實說,通常我不會在不甚了解的人麵前談論文學,哪怕這個人說他熱愛文學,想成為作家,甚至已經是作家。可大章似乎有些例外,見他第一眼,我有一種驚悸的熟悉,那是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三分拘謹,十分真誠,十二分執拗——對文學的執拗。他談及文學時專注的眼神,還有把每個字都咬碎了的勁道,讓我明白,這不是個鬧著玩的人,也不是早給自己留好退路、隨時準備原諒自己的人。這讓我放心。說放心,其實也是擔心。選錯路是人生的常態。他有那份誌向,是否也同時具備了成就誌向的才能?他帶來了自己的兩本書,一本評論集,一本散文集,還有一篇小說打印稿,《狗發》,即係列小說《蘇家坳紀事》中的一篇,正是這篇小說吸引了我。我感覺到,他此前試探了若幹水域,現在才找到適合自己溫度、寬度和深度的環境。大章很愛惜他的文字,一句一句出來,都給人久經曆練的印象,也懂得作為敘述藝術,從容不迫,靜水深流,是相當要緊的功夫。他說自己剛剛“學寫小說”,這就更加難得。

差不多半年過後,大章寄來了《蘇家坳紀事》的全部作品,九個短篇小說。蘇家坳,是他的故鄉,當然是文學故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我最親的親人”,於是全力以赴,呈現這群人的命運。凡人都是有命運的,有許多作品,裏麵的事情是發生了,還可能發生了不少事,卻無法讓讀者探測到命運。命運的意思是:既能看到人物現在是怎樣的,又能看到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未來又會朝哪裏走去。這不僅是現實主義文學,也是其他一切文學流派努力的方向。大章很清楚這個方向的存在。他以“苦難”為主題,這是文學永恒的母題,但真正觸碰它,並不討好,早有人不滿注目弱者命運的作家患下的“苦難焦慮症”。大章作為“80後”,似乎不應該得上這種病,不應該在自己小說中出現“大山”“饑餓”“眼睛哭腫”之類的詞句,應該去寫會所、派對、情愛等等才合時宜。但我尊重他的,恰恰是他在“應該”和“不應該”之間作出的選擇。倒不是說寫苦難天生就好,而是說,他沒有成為文學上“最糟糕的失明者”,忠誠於自己的生活原質和真情實感,也深知一個作家是有責任的。無論用多麼絢爛的大詞去描述文學,“真情實感”“有血有肉”,都是最簡明也最本質的描述。至於責任,愛倫堡說,“天職”這樣的字眼,不是可笑的,也不是空洞的,它們包含著對作家義務的正確解釋。大章秉承先賢,認為不是寫出了一點東西就可以稱為作家,而是要對時代有所擔當。

正因為懂得責任,大章寫苦難,不是為了展示和渲染苦難,而是希望獲得一種理解:理解那片土地上的眼淚和歡笑,卑微和堅忍。也因為懂得責任,他才擺出懷疑的姿態,保持對傷痛的敏感,彰顯自己的時代關懷和批判意識。他將人物置於社會和人心的叢林,探討精神疑難,求證人的尊嚴,追尋公正的可能性。愛和敬畏,是最大的公正。在大章的這個集子裏,不乏這樣的公正:外公在艱難時世裏救回即將路斃的狗發;生性懶惰的狗發,卻又為讓並不領情的何三妹過上好日子,一次次外出務工;當過兵的玉生,即便回到鄉下,也總以優秀士兵的標準要求自己,蒙冤入獄後,心中沒有仇恨,而是在手臂上刻下“忠孝”二字;富家出身的玉平,因恨而棄離家鄉,卻又在最後的歲月裏回到自己出發的地方,因為她“突然之間覺得,在蘇家坳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其實有著自己怎麼都無法丟掉的過往”……讓人欣慰的是,大章找到的“公正”,並非刻意繡花,而是比較自然地呈現了小說的說服力。

對小說本身我不必多言,讀者自有評判。我隻能說,我個人喜歡這個集子,也看好大章的寫作;如果“咬勁”再足些,結構再精粹些(尤其是短篇),就會更好。同時還要說,寫作不是職業,而是事業,既然是事業,就要準備好投入一生的心血,包括有勇氣承擔可能遭遇的挫折和苦痛。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