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況下,上帝之愛沒有用自己來替代自然之愛——就好似我們不得不扔掉銀器而為金器騰出地方一樣。自然之愛受到召喚,成為仁愛的模式,而依然保持著他們與生俱來的自然之愛。
這裏,人們會立刻看到一種對化身本身的效仿、和韻或者推論。
這無須使我們大驚小怪,因為兩種的締造者是一樣的。正如基督是完美的上帝、完美的人,自愛之愛被召喚,變成完美的仁愛以及完美的自然之愛。正像上帝成為人,“不是通過把神性置於人身上,而是通過把人性置於上帝身上”,這裏的情況也是如此。仁愛沒有僅僅縮小成自然之愛,而是自愛之愛被上帝之愛所接納,從而變成上帝之愛和諧、順從的工具。
大多數基督徒都知道,這一切如何能發生。自然之愛的一切活動(隻有罪惡除外)都能在一個有利的時刻成為快樂的、沒有羞恥的、感激的需求之愛的行為,或者是無私利的、不唐突的贈予之愛的行為,這兩者皆為仁愛。沒有什麼太過渺小或者是太過獸性,以至於因此無法被改變。一場遊戲、一則笑話、一次共飲、一場閑聊、一次散步、一次性行為——所有這些都可以成為仁愛的模式,在那裏我們原諒或者是接受原諒;在那裏我們得到安慰或者取得和解;在那裏我們“尋求的並不是我們自己的”。因此,在我們每一個本能的欲望和消遣中,愛已經為上帝準備了一個“肉身”。
但是我說的是“在一個有利的時刻內”。時間轉瞬即逝。從自然之愛到仁愛模式的完全安穩的轉變,是一件如此艱難的事情,以至於或許沒有哪一個墮落之人曾經目睹了這種完美的轉換。然而,我認為,愛必須如此改變的法則,是勢不可當的。
這裏麵的一個難題是:像往常一樣,我們可能轉錯方向。一個基督徒—— 一個有點太過口頭表達的基督徒——的圈子或者家庭,抓住了這個原則,就可能利用他們公然的行為,尤其是利用他們的語言,炫耀自己已經實現了這一點——這是一種煞費苦心的、過分挑剔的、令人尷尬的並且不堪忍受的炫耀。這種人把每一件瑣事都變成了明顯具有精神上的重要性的事情——高聲地,對彼此說(在一扇關閉的門後,跪著對上帝說,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總是毫無必要地尋求別人的原諒,或者令人難以忍受地去原諒別人。誰會不願意與那些平凡之人生活在一起呢?他們毅然決然地克服了他們的(還有我們的)暴跳如雷,吃一頓飯,睡上一覺,或者一個笑話,一切就和好如初了。在我們所有的工作中,真正的工作一定是最隱秘的。甚至對我們來說,都可能是隱秘的。我們的右手一定不知道我們的左手在做什麼。如果我們和孩子們一起玩一場撲克,那“純粹”是為了娛樂他們或者表明他們得到了原諒,我們不會距此太遠。如果這是我們所能夠做得最好的,我們就應該去做。但是,可能會更好的是,如果一個更深層次的、缺乏意識的仁愛,將我們投進一種心理框架之中,那麼在這裏,我們與孩子們的一個小小的樂趣,就應該是我們在那一時刻裏最喜歡的事情。
然而,在自然之愛向仁愛轉化這件必要的工作中,我們最抱怨的那些帶著經驗特點之事卻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這些使得我們的自然之愛轉變為仁愛的引導,永遠都不會匱乏。這是由那些我們在所有的自然之愛中所遇到的摩擦和挫敗提供的明白無誤的證據:(自然之)愛不會是“足夠的”——不會弄錯的,除非我們被唯我主義蒙蔽了雙眼。當我們的雙眼真的被蒙蔽了,我們就會荒唐地使用它們。
“要是我的孩子讓我感到更加幸運一些(那小子一天天地越來越像他的爸爸了)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更完美無缺地愛他們了。”但是每一個孩子有時都會惹人生氣,大多數孩子也並非偶爾令人生厭。
“要是我的丈夫更加體貼,不那麼懶惰,不那麼浪費就好了。”……“要是我的妻子少些情緒、多些理智、不那麼奢侈就好了”……“要是我的父親不那麼可惡、乏味、吝嗇就好了。”但是在每一個人身上,當然在我們自己身上,都有那種需要寬容、容忍、原諒的地方。
實現這些美德的必要性,首先敦促我們,迫使我們,試圖把我們的愛——更嚴格地說,請求上帝——轉變為仁愛。這些摩擦和挫折是有利的。甚至可能是在那些少有摩擦和挫折的地方,自然之愛的轉變是最艱難的。當他們豐富充足的時候,超越自然之愛的必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在塵世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當自然之愛得到了充分的滿足而受到了較小的阻礙時,去超越它——當一切似乎已經如此一帆風順之時,去看清我們必須要升華——這可能需要一種微妙的轉化,需要一種更加精細的洞察。這樣看來,“富人”要想進入天國也會是困難的。
不過,我相信,這種轉化的必要性是勢不可阻的。至少,如果我們的自然之愛要想進入天堂的生活的話,會是如此。它們能夠進入天堂,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相信這一點。我們也許期望:肉體的複活也意味著我們所稱作的“更偉大肉體”的複活;伴隨著種種情感和關係的我們在塵世的生命肌體的複活。但是僅僅是在一個條件下,不是上帝任意規定的一個條件,而是在天堂的特征中所固有的一個條件:不能神聖化的東西都不能進入天堂。“血肉之軀”,純粹的自然,不能承繼那個王國。人能夠升入天堂,隻是因為基督——已經死去並且升入天堂——是“在他身上形成的”。難道我們不能設想,上述情況也同樣適用於人之愛嗎?隻有那些早已滲透了上帝之愛的愛,才能升華為上帝之愛。隻有當他們在某種程度和形式上與基督共擔死亡;隻有當他們身上的自然因素,已被消磨地蕩然無存——年複一年,或者是遭受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而發生了變化時,這些才能和基督一起得到升華。這個世界的方式才會消逝。自然這個名字,暗含著瞬息萬變。自然之愛期待永恒,僅僅是在他們已經允許自己被帶到仁愛的永恒中去之時。至少是已經允許這一過程在塵世這裏開始,在無人能工作的黑夜降臨之前。這一過程,將永遠隱含著一種死亡,無一幸免。在我對妻子或者是對朋友的愛之中,唯一永恒的元素是向上帝之愛轉變的存在。通過這種存在,其他元素如果真要有什麼期望的話,他們可能會期望,正如我們的肉體所期望的那樣,是從死亡之中升華。因為隻有這一點在他們身上是神聖的,隻有這一點才是上帝。
有時,神學家問我們是否會在天堂裏“認識彼此”,塵世產生的獨特的愛情關係,那時是否仍然具有任何意義。這樣回答似乎是合理的。“這可能取決於在塵世,它曾經變成或將會變成哪種愛”。因為,可以確定的是,你在永恒世界裏遇見的某個人,你在這裏對她的愛,無論多麼強烈,也僅僅是自然之愛,(以此為由)它甚至都不會是件令人感興趣之事。成年時,遇見某些在小學裏,由於共同的興趣和活動,而似乎成為你偉大朋友的人,這難道不像那種情況嗎?如果沒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如果他和你的血緣不同,那麼他現在就會成為一個完全陌生之人。現在,你們誰都不玩康克戲。你不再想他用法語練習作業來換取你的幫助,你用你的算術作業去換取他的幫助。
我懷疑,在天堂裏,那種從未體現上帝之愛的愛,將同樣是無關緊要的。因為自然已經消亡了。所有非永恒之物都永遠地過時了。
但是我不可以以這種腔調來結束這本書,我不敢——至少是因為我自己的渴望和恐懼促使我這樣去做——讓任何飽受親人離喪之苦以及經受孤獨折磨的讀者確認這普遍的幻覺:與逝去愛人的重聚是基督徒生活的目標。否定這個,在那些心靈破碎的人們聽起來,可能是極其刺耳而且是極不真實的,但是我們必須否定它。
“你為了你自己創造了我們,”聖奧古斯丁說,“而我們的心從未停歇,直到它走向你。”在聖壇前,或者,也許在四月的樹林中半祈禱、半沉思時,這很容易使人相信片刻,但是在一個行將死去之人的床邊,這聽起來就像是嘲弄。但是我們會更加真實地被嘲弄,如果我們丟棄這種方式,將我們的安慰強加於希望——某日,這一次將永遠地,再一次與塵世所愛共享快樂,此外,別無其他——甚至還可能借助於降神會和招魂術。很難讓人不去想象,這樣一種綿綿無絕的塵世幸福,將會使人徹底地心滿意足。
但是如果我們可以相信自己的經驗,我們會立刻受到當頭棒喝:有什麼地方不對了。當我們試圖為了這一目的在另一個世界裏運用我們的信仰之時,那種信仰就會弱化。在我的生命中,當信仰的確非常強烈的那些時刻,都是上帝在我的思想裏占據核心地位之時。相信上帝,那時,我就能相信天堂,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但是反過來——首先相信與所愛之人的重聚,然後,為了那個重聚,相信天堂,最後,因為天堂的緣故,相信上帝——這是行不通的。一個人當然可以浮想聯翩。但是一個自我批判的人,不久就會越來越認識到是他自己的幻想在起作用。他知道他隻是在編織一個五彩夢幻。單純的靈魂將會發現:他們試圖依賴的幻象缺乏所有的安慰和營養,隻能通過可憐的自我催眠的努力,或許通過借助卑劣的圖畫、詩歌、(更糟糕的是)巫術,才能激發出虛假的真實。
因此,經驗發現:將塵世的安慰應用到天堂是毫無益處的。天堂能夠給予天堂的安慰,不會是其他的安慰。而塵世也並不能給予塵世的安慰。終究沒有塵世的安慰。
因為,在一個純粹由人類之愛構成的天堂裏,發現我們的終極目的:我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之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除非我們的整個信仰都是錯誤的。我們為上帝而被創造。僅僅通過在某些方麵像上帝,僅僅通過成為上帝美麗、慈愛、智慧或者是美德的表現形式,任何塵世的愛人才激發了我們的愛。不是我們太愛他們了,而是我們並不十分清楚我們所愛的是什麼。不是上帝要求我們拋棄她們,離開如此熟悉的愛人,而轉向陌生人。當我們看到了上帝的麵容,我們就會知道我們一直是認識他的麵容的。上帝一直是我們在塵世所經曆的全部純真之愛的一部分,每時每刻,他不停地創造、保持這些經驗,不停地活動。他們自身所有的真實之愛,即使是在塵世上,也是上帝的,遠非是我們的;即便是我們的,也僅僅因為是他們的。在天堂裏,沒有因為背棄我們塵世的愛人而需要忍受的痛苦以及擔負的責任。首先,因為我們早已轉身離去了。從畫像到本人,從溪流到源泉,從上帝創造的可愛的生物到上帝自身。第二,因為我們發現他們都存在於上帝自身之中。通過愛上帝比愛他們更多,我們將會比現在愛他們。
但是所有那些,都在遙遠的“三位一體的領地裏”,不在這裏,不在流放的路途中,不在哭泣的山穀裏。在這塵世之中,充滿了喪親和拋棄。喪親之痛(至今仍影響著我)可能早已強加於我們身上了。
然後,我們就被迫努力去相信我們還無法感受到的東西:相信上帝是我們真正所愛之人。這就是為何從某些方麵來看,喪親對非信徒要比對我們更容易接受。非信徒能夠咆哮、憤怒甚至向宇宙揮舞拳頭,並且(如果他是個天才)會寫出像豪斯曼和哈代一樣的詩歌。但是我們,在情感最低潮的時候,當最小的努力對我們似乎都是太多的時候,我們必須開始去嚐試那些似乎不可能之事。
“愛上帝容易嗎?”一位老作家問道。“是很容易,”他回答道,“對於那些愛上帝之人。”我所用的仁愛這個詞,包括上帝的兩個恩典。但是上帝可以給出第三種。他能夠喚醒人對他的,一種超自然的欣賞之愛。這是人類在所有禮物之中,最渴望能夠得到的。
這裏,這種欣賞之愛,不在我們的自然之愛中,甚至也不在倫理道德中,而是存在於所有人和天使生活的真正中心。有了這個,一切皆有可能。
有了這個,一本更好的書會從這裏起航,而我的書必須在此結束。我不敢再繼續往下寫了。上帝知道,而我不知道,我是否曾品嚐了這種愛。或許,我隻是想象那種味道。那些如我一樣想象力遠遠超過他們的順從之人,容易受到公正的懲罰。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想象遠遠高於任何我們真正能達到的境界。如果我們能把我們想象的東西描繪出來,我們會使其他人,以及我們自己相信,我們真的曾經去過那裏。如果我隻是想過這個,這是不是一個更深的錯覺呢?想象,甚至曾在某些時候,使得其他所有的欲望對象——是的,甚至是和平的、甚至是不再恐懼的對象——看起來都像是破碎的玩具和凋零的花朵。或許吧。也許,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所有的體驗隻不過是解釋,可以這麼說,我們對上帝之愛是如此的空洞。這是不夠的。不過,這種體驗是有其意義的。如果我們不能“體驗上帝的存在”,那麼體驗上帝的不存在也是有意義的,不斷意識到我們的無意識,直到我們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站在壯觀的瀑布旁邊,卻聽不到任何飛瀉之聲的人;或者像一個在故事中照鏡子卻看不到自己麵孔的人;或者像一個睡夢中伸手去抓夢中之物,卻毫無觸摸之感的人。一個人知道自己在做夢,就不會是酣然大睡。你要想洞察完全清醒的世界,就必須走向比我更加睿智之人。
C.S.劉易斯於1898年生於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他以引人入勝的新奇思想和璀璨風格,極大地豐富了英國知識界和學術界的生活,從而確立了他在大西洋兩岸作為我們時代的最傑出作家之一的特殊地位。小說《驚喜之旅》深刻生動地描述了他青年時代和早期教育的大部分經曆。1917年,劉易斯進入牛津大學求學。然而,還不到一個學期,他就應征入伍,被授予二等中尉軍銜,奔赴法國服役,在戰場負傷。戰爭結束後,劉易斯重返牛津大學求學,後在牛津大學任教。任劍橋大學中世紀及文藝複興時期文學教授。
C.S.劉易斯創造了一係列感人至深的作品,這些書多達20餘種,不僅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同時蘊涵著豐富的學術思想。其中主要包括:《地獄來鴻》《裸顏》《詩篇擷思》和《世界的最後一個夜晚》。
劉易斯主要作品
小 說 >>>《太空三部曲》《地獄來鴻》《夢幻巴士》《納尼亞傳奇》係列《裸 顏》《致馬爾肯書》
文 學 >>>《痛苦的奧秘》《反璞歸真》《詩篇擷思》《四種愛》《卿卿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