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慈愛(3 / 3)

“兒啊,兒,你這些放縱荒唐之舉會傷媽媽的心。”這種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的懇求,常常可能是正確的。當某個家庭成員背離家庭理念而墮落到去幹壞事——賭博、酗酒、嫖妓時,慈愛會深受其害。遺憾的是,超越家庭理念幾乎同樣可能會傷母親的心。保守而柔韌的慈愛以兩種方式起作用。家庭中慈愛的作用與國家自戕式的教育模式,二者極為相似。這種教育抑製了前途無量的青年的發展,因為如果它是以一種非民主的方式而轉入講授高一級的課程,那些懶學生和笨學生就可能為跟不上而受到傷害。

所有這些對慈愛的曲解主要與慈愛作為需求之愛有關。不過,慈愛作為贈予之愛,也同樣會遭到曲解。

我想起了菲吉特太太,她幾個月前才去世。她的家人是如何從痛苦中振作起來的,真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她丈夫臉上的憔悴麵容已蕩然無存,他甚至開始會笑了。她的小兒子,我原來一直以為那是個憤世嫉俗、脾氣暴躁的小家夥,現在也變得非常人性化了。大兒子,以前除非睡覺,幾乎從不著家,現在幾乎天天待在家裏,而且已經開始修葺花園了。女兒,過去一直被認為“體弱多病”(盡管我從未弄明白她的病因到底是什麼),現在正學馬術呢,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而且還整夜地跳舞,盡情地打網球。就連家中的狗,以前隻有被人牽著才允許出門,如今已是他們那條街上蘭姆普斯特俱樂部的知名會員了。

菲吉特太太過去常說,她為了整個家而活。這話不假。周圍的鄰居都知道。“她為她整個的家活著。”他們說,“多好的賢妻良母啊!”她洗全家人的衣服。說真的,洗得不怎麼好,把衣服送到洗衣店裏去洗,他們也能負擔得起這筆費用,而且家裏人常常懇求她不要自己洗了,但是她依然如故。她總是為家中的每一個人準備好熱氣騰騰的午飯,夜裏也總是熱飯熱菜地供著(即使是在盛夏)。他們求她不要這樣,他們幾乎是熱淚盈眶地(事實上確實如此)同她抗爭,說他們喜歡冷餐,但無濟於事。她就是為她那個家而活的。如果你晚上很晚還沒有回來,她總是會坐在那兒“歡迎”你回家,即使是淩晨兩三點鍾,也無關緊要。你總是會發現那張虛弱、蒼白、疲倦的麵孔在等著你,就像是一種無聲的控訴。這當然意味著你懂點兒禮貌得體的話,就不會經常出去。她也總是在做針線活,而且自我評價(我本身無法做出評判)是一個優秀的業餘裁縫和偉大的織匠。當然,除非你毫無良心,否則你就不得不穿她做的衣服。教區牧師告訴我說,自從她死後,他們家單是拿到“針線活拍賣會”上的東西就超過了教區其他居民的總和。還有她對一家人健康的關心!她獨自擔負起了女兒“體弱多病”的全部重擔。醫生—— 一個老朋友了,那時,她家看病還不在全民保健範疇內——卻從未被允許與其病人交談。經過短暫的診查,醫生被這位母親拉到了另一個房間裏。而女孩就不會有擔憂,對自己的健康也沒有責任。隻有愛的嗬護,撫慰,特殊的膳食,可怕的藥酒和送到床邊的早餐。對於菲吉特太太,因為她常說,要為家人“鞠躬盡瘁”,所以他們無法阻止她。他們——身為體麵得體之人——也不能無動於衷。他們得去幫她。說實在的,他們總得去幫她。這就是說,他們幫她做事,其實是幫她為他們自己做事,這些事,他們是不想讓她做的。至於那隻可愛的狗,她曾說,它對她來說“就像我的一個孩子”。實際上,它就像是她的一個孩子,可以由她任意擺布。但是,因為它沒有什麼顧慮,所以它的日子比他們好過多了,盡管被獸醫診查,被規定飲食,被看管得嚴得要命,不過有時也勉強能接觸到垃圾箱和鄰家的狗。

牧師說菲吉特太太現在安息了。讓我們希望她安息吧。非常確定的是,現在,她的家人安寧了。

顯而易見的是,母愛本能的先天性,可以說,最終導致了這種局麵。如我們所見,這是一種贈予之愛,不過,是一種需要給予的愛,因此也就需要被需要。但是給予的真正目的是使接受者達到一種狀態,一種他不再需要我們給予的狀態。我們喂養孩子,為的是他們很快就能自食其力;我們教育他們,為的是他們能很快就不再需要我們的教育。因此,這種贈予之愛肩負著一項艱巨的任務,它的目標是使自己能夠隱退,我們的目標是努力使自己無關緊要。我們可以說“他們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就是對我們的回報。但是,這種本能僅僅依存其天性,無力履行這一規則。母愛的本能是渴望其對象幸福,但不僅僅如此,而是得到隻有她自己才能給予的幸福。一種更高層次的愛—— 一種像這樣期望愛的對象幸福之愛,無論幸福的源泉是什麼——必須介入進來,幫助或者馴服母愛的本能,母愛才能夠隱退。

當然,母愛常常會隱退。但是,母愛沒有隱退時,她或者使愛的對象保持需求狀態,或者為他們創造相像的需求來滿足自己被需求的貪婪欲望。它會更加冷酷無情地做這一切,因為它認為(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它是一種贈予之愛,因此,認為它是“無私的”。

不是隻有母親才會這樣做。其他所有需要被需求的慈愛,不管它是源自於父母的本能,或者是出自與此功能上的相似性,都可能陷入同樣的境地。監護人對被監護人的慈愛就是其中的一種。在簡?奧斯丁的小說《愛瑪》中,愛瑪意欲使哈利特?史密斯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僅僅是那種愛瑪自己為她設計好的幸福生活。這樣看來,我自身的職業——大學教師——也是危險的。如果我們還算稱職的話,就必須始終如一地朝著這一時刻努力工作。直到這一時刻,我們的學生變成我們的批判者和競爭者。當這一時刻到來時,我們應該感到欣喜,就像劍術老師為他的學生能夠擊劍,並且能把他手中的劍擊落而感到欣喜一樣。許多老師都是這樣的。

但是,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我這樣大年紀的人仍然記得庫茲博士令人遺憾的事兒。沒有哪所大學敢誇耀擁有比庫茲博士更敬業和更忠誠的老師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他的學生。他幾乎給所有的學生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是理所應當地被當作英雄來崇拜的對象。學業指導關係結束後,他們一如既往地,自然地,欣然造訪——整晚地在他的家中,進行有名的大討論。但是,奇怪的是,這卻沒有持續下去。終於——也許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個星期——致命的夜晚來臨了。那晚,他們敲開了他的門,卻被告知博士很忙。此後,他可能一直都是忙。他們永遠地被拒之門外了。這是因為,在他們上一次見麵時,他們已經開始反叛了。他們已經宣稱了自己的獨立——他們與導師的觀點全然不同,並且還證明了自己的觀點,也許,不無成功。這種獨立,曾是庫茲博士辛苦努力去創造的,這是他的職責,如果他能夠的話,但是真正麵對著這非同尋常的獨立時,庫茲博士卻無法承受。為了培養出自由的齊格弗裏德,沃頓曾不辭辛苦;當自由的齊格弗裏德展現在他麵前時,他卻暴跳如雷。庫茲博士也是一個不幸之人。

這種可怕的需要被需求的心理,常常通過對動物的溺愛找到宣泄的途徑。獲悉某人“喜愛動物”,並不能說明什麼,除非我們了解他以何種方式喜歡動物。因為有兩種方式存在。一方麵,較高雅的家庭馴養的動物,可以說是我們和自然界其他生物的一座“橋梁”。

有時候,我們都會為我們人類世界與非人類世界的孤獨隔絕而感到幾分痛楚——我們的智慧導致的本能的萎縮退化,我們過強的自我意識,我們境況的無限複雜,我們活在當下的無能為力。要是我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好啊!我們絕不可以——順便說一句,我們也不能——成為動物。但是我們可以與動物共處。動物極通人性,從而賦予“共處”一詞以真實的含義。但是,它仍然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小股無意識的生物的衝動。它三條腿在自然世界中,一條腿在我們中。

它是一條紐帶,一名大使。正如博讚克特所說的,誰不希望“在潘神的宮廷裏有個代表呢?”人類與狗的關係,縮短了人類與自然世界的距離。但是動物無疑經常以一種更為糟糕的形式被濫用。如果你需要被需要,並且你的家人非常恰當地拒絕你,那麼,寵物顯然會成為替代品。你可以擁有它,使它終生都需要你。你可以使它永遠如嬰兒般的幼稚,永遠如病人般的虛弱,剝奪它一切真正屬於動物的幸福。

然後,為了補償這一切,你創造需求,激發它無數的小嗜好,而這些小嗜好隻有你才能夠滿足它。這個不幸的動物,因此就變成了對其他家庭成員來說極為有用之物;它充當了汙水坑或者下水道——因為你忙於毀掉狗的生活,以至於你無暇毀掉他們的生活。要是為了這個目的,狗比貓好多了。我聽說,猴子是最好的。而且它也更像人。可以確定地說,對動物來說,一切都太不幸了。但是,很可能它無法完全意識到你對它所做的錯事。更妙的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它是否意識到了。最受蹂躪的人,被逼至絕境,也許有一天會倒戈,並脫口說出一個可怕的事實。可惜,動物不會說話。

那些說“我見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的人——那些由於需要他人陪伴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而在動物身上找到了安慰的人——應該強烈建議他們,仔細地思考一下他們喜歡動物的真正動機。

我希望大家沒有誤解我。如果這一章使人懷疑缺乏“自然的慈愛”是一種極端的墮落,那麼我就功虧一簣了。我也從未懷疑過,我們在自然生活中,十分之九的無論是可靠的還是持久的幸福源於慈愛。因此,對那些前麵幾頁的評論,“當然,當然。這些事情的確會發生。自私自利的或者神經不健全者可能會扭曲任何事情,即使是愛,使之變成某種痛苦或者榨取。但是為何要強調這些細枝末節?

隻要有少許的常識,少許的給與取,就會阻止這些在得體的人中發生”。我對此也比較讚同,不過,我想這種評論本身也需要評論。

首先,關於神經不健全,我認為把慈愛所有這些有害的狀態劃分為病態的,並不能使我們更清楚地看清事物。毫無疑問,病態確實存在,這對某些人來說,抵製誘惑、防止慈愛被引誘到這些有害的狀態,是異常艱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人們應該想方設法把那些人送去就醫。但是我認為,每一個對自己誠實的人,都會承認自己曾感受過這些誘惑。這種情況的出現,並不是一種疾病的症狀;或者如果是一種疾病,這種疾病的名字是“一個墮落之人”。對於普通人,對這些誘惑的屈服——有時,誰能不屈服呢?——並不是疾病而是罪過。

這裏,精神引導要比醫學治療對我們更有幫助。藥物是要費力地去恢複“自然”結構或者“正常”功能。然而,貪婪、自我主義、自欺欺人以及自怨自艾的不自然或者不正常,其意義並不等同於散光或者是遊走腎。誰能以上帝的名義把完全沒有這些弱點的人描述成自然的或者是正常的呢?“自然”,如果你喜歡,也是從完全不同的意義上講,就是極其自然的,未曾墮落的。我們隻見過一位這樣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像心理學家所描述的性格完整、心態平衡、適應環境、婚姻幸福、事業有成、廣受喜愛的市民形象。如果說你“魔鬼附體”,那麼你就不能真正很好地“適應”你周圍的環境,最終還會被赤身裸體地釘在十字架上。

但是其次,這一評論的本身承認了我一直努力想要表達的事情。如果——並且隻要——具有常識、互讓和“禮貌”,換句話說,隻有某種超出或者不同於慈愛的東西得以加入其中,慈愛才會創造幸福。純粹的感情是不夠的。你需要“常識”,即理智;你需要互讓,即公正。當純粹的慈愛消退時,你可以持續不斷地激發它;當慈愛忘記或者藐視愛的藝術時,你可以遏製它。你需要“禮貌”。一個無須掩飾的事實是:這意味著美德、耐心、舍己、謙卑以及那種遠遠高於慈愛的愛的不斷介入,這些本身可能就曾是美德。如果我們單單靠慈愛生活,慈愛“會在我們身上變壞”。

我相信我們很少會意識到慈愛會變質到何種程度。菲吉特太太真的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強加在家人身上的無休止的沮喪和痛苦嗎?這令人難以置信。她知道——她當然知道——當你回到家裏,發現她毫無益處地、責難般地“不睡覺等你回家”時,那你整個晚上的心情就被毀掉了。她繼續做著這一切,因為如果她放棄這一切,她就必須麵對自己決意不再去看的事實,她就會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這是首要的動機。其次,她一生的辛苦掩蓋了她對愛的性質的暗自懷疑。她的腳越灼痛,她的背越酸痛,她的感覺就越好,因為這種痛會在她的耳邊低語,“做了所有這一切,我該多麼地愛他們啊!”這是第二個動機,但是我想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家人對她的毫不領情,惡語中傷——任何事情都會“傷害”到菲吉特太太——他們求她把該洗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這使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淩辱,因此,就有了一種持續不斷的委屈感,從而不得不去消受怨恨帶來的樂趣。如果有人說他不明白何為憎恨帶來的樂趣,那麼他或許是個騙子,或許是個聖人。事實上,僅僅對那些心懷憎恨的人來說,這些才是樂趣。

不過,那樣的話,像菲吉特太太這樣的愛,也包含了大量的恨。對於情愛,羅馬詩人曾說:“我因愛而恨。”但是其他種類的愛承認愛恨交織。它們本身也包含了恨的種子。如果慈愛被置於人類生活的絕對主宰,種子就會發芽。愛,就搖身變成了上帝,也變成了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