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妮佛梨德笑了。他們全都會搶著建議她這樣辦,那樣辦,可是她早已知道自己將怎麼辦了,那就是——一點不做什麼。反正她已經取得一個小小的勝利,保存了自己的財產,這個感覺在她心裏愈來愈占優勢了。不來!她如果要懲他,可以在家裏懲他,不讓外人知道。
“不要難受,跟我上餐廳去,”愛米麗說,“你得跟我們吃晚飯,告訴你父親的事情讓我來。”維妮佛梨德向門口走去時把電燈扭熄掉。這時候三個人才看出走道裏出了事情。
原來詹姆士注意到一間從來不用的房間有了燈光,用一條灰褐色駝毛披巾裹著上身,正站在過道裏;由於胳臂被披巾裹著,那隻銀色的腦袋和下麵褲子著得很時髦的大腿,望上去就象隔了一大片沙漠似的。他站在那裏,活象一隻灰鸛,臉上的神情就象灰鸛看見一隻大得吞不下的蝦蟆一樣。
“這都算是什麼?”他說。“告訴你父親聽聽。你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
愛米麗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維妮佛梨德上去,手抓著詹姆士的一隻束縛著的無能為力的胳臂,說道:
“蒙第沒有破產,爹。他不過回家了。”
三個人都料到準有嚴重的事情發生,都高興維妮佛梨德把詹姆士的胳臂緊緊抓著,可是他們沒有懂得這個陰影似的老福爾賽根株長得很深。他剃了胡子的嘴唇和下巴稍稍扭動了一下,兩撇銀色的長腮須之間就象有東西磨了那麼一聲。接著詹姆士就岸然說:“他真要我的命。我早知道會這樣了。”
“你不要煩神,爹,”維妮佛梨德安靜地說。“我一定要他乖乖的。”
“啊!”詹姆士說。“來,把這個東西拿掉,我覺得熱呢。”他們給他拿掉披巾,詹姆士轉過身,穩步走進餐廳。
“我不喝湯,”他跟瓦姆生說,就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三個人也坐下來。維妮佛梨德仍舊戴著帽子,瓦姆生給添上了一副餐具。等到瓦姆生出去之後,詹姆士就問:“他帶回來什麼東西沒有?”
“什麼都沒有,爹。”
詹姆士的眼睛盯著湯匙上麵自己的影子看。“離婚!”他說;“狗屁!我做什麼的?我早就該給他一筆錢叫他在外國不要回來。索米斯!你去找他談話。”
這個建議非常及時,而且非常簡單,連維妮佛梨德提出反對時,自己也不由得詫異起來;可是她畢竟說了;“不要,他現在既然回來了,我就留他下來;隻要老老實實的——就行了。”
大家全看著她。維妮佛梨德真有勇氣,這是他們一向知道的。詹姆士撇開這個不談,他說,“住在你那裏,有什麼殺人放火的事情做不出來!你把他的手槍找出來!睡覺時記得帶著。你應當叫瓦姆生睡在房子裏。明天我親自去找他。”
這句話使大家都感動了,愛米麗輕描淡寫地說:“對的,詹姆士,胡鬧我們可不許。”
“啊!”詹姆士抑鬱地說,“我可說不上了。”
瓦姆生送魚進來,談話轉到別的上麵去了。
晚飯一吃完,維妮佛梨德就吻了父親告辭;詹姆士抬起一雙充滿疑慮和愁苦的眼睛看著女兒,所以她說話時盡量在聲音裏麵夾進安慰。“不要緊,爹;你不要煩神。我不要人陪——他很平和。隻要你不煩神,我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再見,上帝保佑你!”
“上帝保佑你!”詹姆士跟著說了一句,就好象不懂得這話是什麼意思似的,眼睛把維妮佛梨德一直送到門口。
維妮佛梨德到家時還不到九點,一直上摟。
達爾第躺在自己更衣室的床上,換上一套藏青嗶嘰的衣服,腳上穿一雙漆皮便鞋;兩隻胳臂交叉放在腦後,嘴邊吊了一支熄滅的香煙。維妮佛梨德忽然想起夏天窗口木箱裏養的那些花草來,一天烤下來之後,那些花草都幹枯憔悴地倒在那裏,或者站在那裏,可是太陽一落山,就蘇醒過來。想起這種事情,真是可笑,可是她灼傷的丈夫就象那些花草一樣已經受到一點露水了。
達爾第木然說:“我想你是上公園巷去的。老頭子好嗎?”
維妮佛梨德忍不住恨恨地回了一句:“還沒有死。”
他退縮了一下,的的確確退縮了一下。
“你弄明白,蒙第,”她說,“我決不讓他煩神。你如果不老實的話,你可以回去,隨便你去哪兒。你吃了晚飯沒有?”
“沒有。”
“要不要吃一點?”
他聳一下肩膀。
“伊摩根給了我一點。我不想吃。”伊摩根!在感情極端激動之下,她已經忘掉伊摩根了。
“原來你見到她了?她說了什麼?”
“她吻了我。”
維妮佛梨德看見那張陰沉而輕蔑的臉鬆了下來,感到一陣屈辱。“對了!”她想。“他愛的是伊摩根,對我毫無情感可說。”
達爾第的眼睛骨碌碌在轉。
“她知道我的事情嗎?”他問。
維妮佛梨德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她正需要這個挾製的武器,他很怕孩子們知道呢!
“不知道。法爾知道,幾個小的都不知道;他們隻知道你走了。”她聽見他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
“可是如果你再有什麼把柄的話,”她說,“我就讓他們知道。”
“好吧!”他說,“你打好了!我反正完了!”
維妮佛梨德走到床麵前。“你聽我說,蒙第!我不要打你。我也不想傷你的心。什麼事我全不想提。我也不想去煩神,有什麼用處!”她沉默了一下。“不過,我不能容你胡鬧,決不!你還是明白些。你使我受了許多痛苦。不過我有一個時期曾經歡喜過你。為了這個緣故——”他的厚眼皮抬了起來,一雙褐色眼珠剛好和她朝下看的灰綠色眼珠碰上;她突然碰一下他的手,轉過身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在鏡子麵前坐上大半天,一會兒摸摸自己的結婚戒指,一會兒想想一個屈服的陰沉男人,睡在隔壁房間床上,就象個陌生人一樣;她打定主意不去煩它,可是想到他在國外的一切,不禁妒意橫生,然而不時又偏偏會不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