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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快要結束時,樓基打夯工程已經全部完成,比較而言,後期工程應該容易多了。這段日子裏我又恢複了東遊西蕩的習慣,我在城市的巷道裏麵鑽進鑽出,常常是衣著整潔地出門,到了晚上回來時不是衣服被掛破了就是滿身汙水。好在許花子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數落我,她太忙了,整天都像一陣風似地旋進旋出,她是沒有心思理會我這樣的落葉的。吳媽是個和善的女人,很久以來我的日常生活起居都是她料理的,她從不說我半個不是,見我髒兮兮的樣子,她至多會說,噢,看看你,來,快把衣服脫了,進澡盆去洗洗。我愛許花子家的澡盆,每次一溜進去我就會想起侯小雲。現在,我準備老實交代一下我近來的心理狀況了,說實話,我之所以四處遊蕩,是因為我想在街道上撞見侯小雲。每回上街我首先要去的地方都是橋頭賣羊肉串的攤子前,我向人打聽一個叫侯小雲的女人。見過侯小雲嗎?我問。人家總說自己是新來的,不曉得誰是侯小雲。再說,這麼大一座城市這麼多的人,哪個是侯小雲呢?即便哪一天侯小雲真的出現在了攤子前,他們也不認識啊。
街道總是在修補之中,到處都被挖得坑坑窪窪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崴腳,我已經多次倒這個黴了,崴多了反而習慣了,若是哪天沒有崴腳哪天腳不疼,我反倒覺得自己不會走路了。我想,這或許就是我和城裏人的區別所在,他們來去如風如履平地,而我呢,慢慢吞吞一瘸一拐。我還留意過馬路上的汽車們,凡是走到中途熄火了的,肯定是外地來的,特別是那些從鄉下進城的卡車,很少有不歪倒在路邊的;相反,凡是那些風馳電掣的家夥,都必定掛著這座城市的牌照。但話要說回來,快與慢究竟有什麼區別呢?如果終點已經確定,區別也就自動取消了,譬如,我們都是去死的人,墳墓是我們的終點,你跑得再快還不是一個死麼,總不能說,唉,這次我沒有死好,再回來重新死一回吧?要是能夠重新死一次的話,我想,明清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他高興,不是因為又可以發明一種新的死法,而是可以選擇新的生活方式,譬如,他可能會換一種方式走路,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慢慢地走,哪怕崴一下腳也沒有關係……
我很想知道羅和尚徐錘子他們的近況,我想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也動不動就崴腳。我去找過他們,但工地那麼大,施工隊的人都穿一樣的衣服戴同樣的黃帽子,我很難把他們與別的工人區分開來,何況,我的腳從來沒有間斷過它的疼,拖著這樣一雙腳在凸凹不平的工地上蹣跚是很難想象的。
樓層慢慢在升高,起初,它就像是一根剛剛破土而出的竹筍,生長得極其緩慢,一連多少天都看不出它的長勢來,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它就像開了花的芝麻開始瘋長起來了,越長越快,呼呼呼地直往天上竄。我仔細琢磨過一座大廈的成長過程,在成為大廈之前,它是一些鋼筋水泥和預製板,而在此之前它不過是一張圖紙和一些數據。是不是這麼回事呢?我覺得是的。我想把我的想法講給別人聽,但沒有任何人肯聽。我拉住焦老師的袖子,我說,咱們得研究一下這個問題。他問什麼問題,我說一座大廈的生長問題。他說你有病啊,幹嗎老纏著我問這些無聊的事情呢?我說你怎麼能說這是個無聊的問題呢,我覺得一點兒都不無聊。他說,那你自個兒去研究吧,我沒有閑工夫陪你,有那麼多的大事業在等著我呢。又是大事業,怎麼我碰到的人說話都像明清的口氣啊。於是,我就自個兒研究起來,得出了許多結論,最後又一一將它們推翻。
吳媽有天見到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對我說,你每天都這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麵冥思苦想叨叨絮絮的,有趣麼?我建議你還是應該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我就出去了。我崴了腳。我回來。我又出去。我又崴了腳。
我感到自己越來越不適應這裏的生活。
由於有我的提醒,許花子對焦老師和卞明敏是有所戒備的,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但從她每天起早貪黑事無巨細地工作態度上可以反映出這一點來。她經常加班加點地幹,忙晚了就在公司找個地方隨便躺一下。我覺得她現在比以前進了一大步,主要表現在她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把自己當作神仙而是一位公司大老板。這就對了,我想,神仙雖好,但是不能假裝。再說啦,如果你真的成了神仙,沒有人陪你玩又有什麼意思呢。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回來後也不洗一下就直接上樓來找我,我剛剛關了電視和床頭燈,聽到一陣腳步聲“得得得”回蕩在樓梯過道裏,我把被單拉起來蒙住腦袋。
你沒睡,我曉得你沒有睡著,許花子打開門口的電燈開關,說道,你別騙我了,我明白得很呢。
我露出頭,用手掌護住眼睛。
我曉得你們的陰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許花子說道,你們想整垮我可沒那麼容易,我是什麼人,你這個傻瓜又不是不曉得的。
我說我當然曉得。
曉得什麼?
我不吭氣,伸手掖了掖肩頭兩邊的被子,天已經很涼了。
曉得什麼?你這個傻瓜!你說呀。她有點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