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的人手拉手,一同告別活著。
大丫想得滿眼淚水。
在A城通向這裏的高速上,飛著一輛不斷超車的摩托。高速公路變成了一條無盡的黑線,引誘著騎車人發瘋亢奮,吞噬那黑線仿佛變成了惟一的目的。車展開車看見了這輛飛馳的摩托車。他咕噥了一句,不想活了。轉而他又覺得,這是另一種活法。於是,他也加速,快趕上摩托車的時候,他規律地按了幾下喇叭。摩托車手減速後揚揚手,所表達的意義是模糊的,介於多謝和見鬼之間。
車展減速回到自己剛才的一百二十,再次想起丁欣羊家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燈光,又是一陣煩亂。他希望自己有勇氣問清楚,但到現在他不是沒找到勇氣就是沒心情,在兩者忽然都具備的時候,他又沒時間。
跨在摩托上飛馳的大牛,充分地體會著速度帶來的刺激。他一直有這樣的感覺,速度跟興奮劑一樣,都可以讓血液沸騰。他喜歡沸騰的感覺,這是他和人群在一起時從沒有過的體驗。因此,他也喜歡性,喜歡性到最後的刹那把人抽幹的感覺。他常想,這該是一種淨化,那之後的瞬間裏人也許就到了沒有欲望的境界。二十幾年的生命旅程,大牛似乎沒有背叛過自己的心。他喜歡一個人孤獨時的真實,也能麵對在人群中時的另一種孤獨。他和別的女人上床時從沒妨礙他相信,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愛情取代。當他愛上大丫後又跟別的女人上床時,感情上是痛苦的,但心裏卻很安寧:隻能這麼做。過後,當他不再那麼做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肮髒,就像他也不覺得自己極端一樣。
現在他不顧一切地由A城往回趕,心情無比愉快。大丫在電話裏的態度,讓他覺得她終於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他想,他們終於可以結婚了,一輩子在一起,吵架或者不吵架,但要做愛,永遠做愛。這麼想時帶來的生理刺激在時速一百四的烘托下,把大牛推向愉悅的頂端。
天黑透了。大牛還沒來,還沒來。大丫慢慢地困倦了,睡了一覺醒來之後脖子發酸腿發脹。她不僅渴得厲害也餓了,但她不想離開陽台,不想離開空氣中的安靜,不想離開,已經坐了幾個小時的藤椅,除非門鈴響或者聽到大牛的喊聲。她甚至盼望鄰居家的貓過來遛遛,給她點兒啟示,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如果大牛跟她開了玩笑,這玩笑都將被開下去,變成永恒的玩笑。
大丫懷疑自己瘋了。
她聽見了鄰居家貓的叫聲,但貓沒出現。她由此想到大牛摩托車引擎的聲音,它的啟動熄火時曾經帶給她那麼不同的感受。在啟動的聲音裏大牛總是離開,熄火時大牛回來了。兩種聲音她都喜歡。她需要兩者,離開,歸來,就像她愛兩個大牛,一個讓她痛苦,另一個讓她瘋狂。假如命中注定這就是我的生活,老天啊,今天我向你投降,我接受它,放棄掙紮……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抹去睫毛上的淚水,幻想著大牛到來時的情形。他一定是濕漉漉的,她相信他是從遠道而來。她想象著脫下他的衣服;她喜歡他出汗的味道,帶著青春的氣息;她要拒絕他的一切親近,直到他帶著要殺死她的激情把她心底同樣炙熱的欲望挖出來,哪怕讓她疼;她要以決不放開的架勢親吻,直到熱情耗盡;她要無數次地跟他做愛,直到厭煩,而厭煩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事……
在大丫這麼想的時候,大牛已經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當他把十塊錢遞到窗口時,忽然感到說不出的疲 憊。窗口的姑娘把找零還給他並對他說謝謝時,他發出了一個甜蜜的微笑。他想,到了大丫那裏可以立刻睡一覺,在大丫的床上,讓她的氣味圍著自己。
夜深了,大丫開始心慌。她知道是低血糖的毛病,必須吃點東西。她第一次起身離開陽台,找到一塊巧克力放到嘴裏,然後給大牛撥電話,仍然沒人接,像一小時前一樣。她開始擔心,亂七八糟的念頭衝進了她的腦子。它們在裏麵撕扯著,打散了她心中的柔情和欲望。她不停地撥電話,一遍又一遍……直到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請問你是誰?”
”我也想知道你是誰。”大丫聽見女人的聲音時幾乎失去了理智。
”我是省醫院急診,你是患者的家屬嗎?”
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
躺在病床上的大牛神情安詳,疼痛覆蓋了其他的感覺。兩天下來,他基本能和疼痛相安。盡管這疼痛幾乎是無法忍受的。因為必須一動不動地躺著,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心裏,那裏是一片虛弱的寧靜。他把後背的劇烈疼痛看成是心疼的替代,隻要心不疼就行。
當他離大丫家幾百米遠的時候,當他看見那輛卡車從一個幾乎是不可能的地方衝出來並做出反應的時候,他清楚地看見了卡車大箱板的紋理但沒想到死亡或危險。他倒地之後發現自己動不了,劇烈的疼痛讓他大汗淋淋。救護車把他帶到醫院,在他第一次躺到這張床上之前,一句話沒說過,但在心裏一直叫罵著:別碰我,操你媽,別碰我……他恨那些擺弄他的手,不管它們擺弄他的目的如何。
緊急處置之後,他聽見醫生們的嘀咕,知道自己必須等待恢複後的結果——站起來還是永遠躺著的時候,他期望有一雙手能幫助他結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活著對他從來沒那麼重要過,那麼這樣活著就太滑稽了。他想。
第一個走進他病房的是車展。大牛看著他帶著關切的笑容走近,心鬆開了,剛才控製他的憤怒也散開了。他甚至感覺到了整個身體的坍塌,仿佛在那一刻裏,他往日的肌肉都變成了肥肉,大牛由此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高興,老天讓他躺下後第一個見到的人不是大丫。
”怎麼樣了?”車展小心地詢問。”大丫離得太遠,一時到不了,我估計她馬上就該到了。”
大牛咧咧嘴,還沒力氣正常說話。
”你別擔心,她馬上就到。”車展又說。大牛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在家裏!她知道他要什麼,希望什麼!愛她也許是我這輩子裏的幸事。大牛在思緒中掙紮。她永遠都不再來,像過去那樣來到他的近前,這感覺多怪啊,告別居然可以單方麵進行。他想著,睡著,睡著,想著。他懷念她溫暖豐滿的身軀,想依偎……
車展在病房走廊給大丫打電話,催她快來。她說,馬上,馬上。
放下電話她仍然不出門。她不停地吃巧克力,喝蜂蜜水,好像這是她眼前惟一能幹的事情,而且是必要的。她回到黑暗中的陽台上,如果鄰居家的貓不小心出現,估計她會失手把它扔到樓下。她心裏在發狠。
丁欣羊來了。她問大丫是否知道病情。大丫點頭。
”你現在跟我一起去看看吧?”丁欣羊小心奕奕地試探,她能理解她的反應。也許,每個人都做好了被打擊的準備,仍然會亂方寸,因為突然。
“你先去好嗎?”大丫說,”也替我謝謝車展。”
“大丫?”
“你走吧,我沒事,想一個人呆著。”
“我明白。但是……”
“我懂。”
丁欣羊走了。她去醫院彙合車展。她做完流產後,還沒跟車展見過麵。因為生理原因,她必須這樣做。她的借口聽起來很難讓人信服,車展因此得到多少誤解,都是她無暇顧及的。
丁欣羊在醫院門口碰到了車展,他說,大牛的母親來了。丁欣羊進去看了一眼昏睡過去的大牛,和他母親簡單聊了聊,心情沉重地離開醫院。車展提議去個安靜的地方一起吃飯,丁欣羊說自己想回去照顧大丫,她擔心大丫被刺激得太厲害。
”我非常想跟你坐一會兒,聊聊。”一貫善解人意的車展口氣堅決,”不知道為什麼,你出差回來,我覺得我們的關係變了。你不想見我的理由,聽起來都像借口。”
丁欣羊答應了。給大丫打了電話,大丫堅決阻止她來照顧並囑咐她跟車展好好聊聊。她勸告丁欣羊好好珍視和車展的機會,她也會去醫院看大牛。最後,她像羅嗦的母親再次叮囑丁欣羊把握自己的命運,等到一切都變得無法更改的時候就太晚了。對方一個勁兒地說好,但大丫知道,丁欣羊明白的不是她想說的。
她想說什麼?她與大牛剛剛建立的新生活,已經飄散了。她將被拋回過去的生活中……那些愛情等於童話的時間……那些她已經離開的日月……當她說盡好話,求總機小姐給她接到骨科值班醫生,詢問大牛病情時,他們的未來對她來說,已經沒有懸念。
她太了解大牛了!
車展和丁欣羊各懷心思,在一個新開張的美國快餐店麵對麵坐下,傾談的願望被各自的心態阻礙著。
“出差怎麼樣?”似乎是個沒意思的話題,被他提起後,意思變得複雜了。因為,她窗口的那盞燈還在他心裏亮著,失去了燈光本身的溫暖含義。他沒勇氣,像她男人那樣直接問,你不在家的那天晚上,誰點亮了你的窗口?
“就那樣唄。”她含混地說,”你好像也出差了?”
“不是好像,我是出差了。”他笑著說。突然渴望親近她。他想把她帶離這裏,從此什麼都不問。他想,隻要他們經常在一起,這些迷霧般的事情遲早會消失。他把她的手握祝她沒有反對。他有力揉搓她的手,她借口喝飲料抽回自己的手。他看著她閑著的另一隻手,她看別處,避開他的目光。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她想。
“我們回去吧?”他低聲說。
“回哪兒?”她故意高聲。
“去你那兒或者我那兒。”他聲音裏隻剩性感。
“我今天太累了。大牛的事情弄得我很難受。”現在,她不能跟他或者任何男人睡覺,用自己身體開玩笑,對她是無法想象的。
聽了她的話,窗口的燈光在車展心裏通明起來。他差不多認定她有了別人。
“我們的關係好像有變化。”他說,像在說一件日常的小事。
“你什麼意思?”丁欣羊發現自己仍然不能跟他開誠布公地談。
“你好像有心事。”車展小聲地說。
“我也覺得你有心事。”她敷衍了一句。他沒接話,怕自己承受不起攤開的後果。
“我們還是談開吧。”她忽然變得勇敢,好像魔鬼通知了她,她不會因為坦率失去車展。
車展想了想說:
“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知道,無論怎樣,我都不想失去你。我愛你,非常。”
車展的話感動了她同時拿走了她坦誠的勇氣。也許她會因此失去他,也許她再也找不到他這麼舒服的男人。他有愛的能力,他自然地表現自己的嫉妒,但他不讓嫉妒淹沒愛。他愛得那麼準確,她清醒無比,什麼都不說了,希望因此千千萬萬人一樣過渡到下一個階段,和一個喜歡自己愛自己的人進入日常生活,平和吵鬧混合的日常生活。盡管昨天她的想法還是另外的。“好了,不開玩笑。”車展換了口氣說。他寧可讓真相枯萎,不想現在去麵對。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還是接著說吧。”丁欣羊終於決定了。”其實,我自己還沒搞清楚,說出來,也擔心你誤解,但是那感覺已經在打擾我們。”
“什麼感覺?”車展費勁地說出這幾個字。
“我對另一個人的感覺。”丁欣羊話說出口,便覺得這表述不夠準確。車展雙臂抱在身上,臉上是隨時可能脫落的毫無表情的表情。無表情之下的另一個車展已經激動地站起來,衝出咖啡館可惜又衝了回來。作為車展,他隻熟悉那個無論發生什麼都能坐得住的車展。
“你愛他嗎?”他問。
“不知道。”
“你愛我嗎?”
“很可能。”她想說愛,她愛他,但害怕那麼說也不夠準確。
“你跟他說過嗎?”
“說過。”
“你沒出差對嗎?”
“你這麼問我的時候,是不是心裏已經在想,我這些天是跟他在一起?”
車展的修養妨礙他這麼想,他恨自己的冷靜就像他現在恨女人的複雜一樣。他內心的簡單帶給他平靜的表情,麵對這樣的表情丁欣羊感到內疚。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跟你說話。”她道歉。
“別這麼說,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在哪兒?”車展語氣中表現出的男人的堅定刺痛了她,因為這正是她欽佩的品質。
“我在家裏。”
車展心裏那可怕的燈光終於熄滅了。他恨不得馬上堵住她的嘴,更多的事實他不需要,他隻要知道她是誠實的就足夠了。
“我做了流產手術,所以。”她說完,車展傻了。
過了很久,車展問說:
“孩子是我的?”
“是的。”她說。車展聽完笑了笑。
“懷孕是你一個人的事,對嗎?”他心涼了。
“我沒這樣說。”
“但你這麼做了。”他平靜地說。從他的平靜中,丁欣羊看到了巨大的失望。
“因為對那個人的感覺打擾了你,你把我的孩子做掉了?”車展問,但並不等待回答。”你該好好學習一下,把所有的男人都當人。”說完,車展走了。
丁欣羊頓時淚如泉湧。她心裏委屈,覺得自己太把男人太當那麼回事了,才會這麼苦!這麼慘!
對此,沒有真理。
大丫終於走進大牛的病房。
雖然已經是出事的五天後。她終於把自己調整到一個狀態,好像她隻是來看一個好同事。大牛看見大丫立刻笑了,像是看見一個偶爾走動的親戚,親切但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們彼此相知這麼深,卻吵了那麼多架。再也不能這麼問他了……大丫眼睛潮了。
大牛病床邊站著一位六十來歲的婦女,齊耳短發麵龐清臒,表情不是十分嚴肅,但不熱情。大丫對她禮貌地點點頭。她表示回禮的點頭很緩慢,大丫覺到,對方的審視。
“我媽,大丫。”大牛為她們介紹。
“聽說過您。”老太太表情中透出的鎮定逼迫大丫撒了個謊,大牛從沒跟她提過自己的母親。老太太嘴角現出一個嘲諷的微笑,猜穿了一切。她的微笑大丫並不陌生,大牛繼承了這微笑的方式。
老太太看看大丫,然後對大牛說,她先去看看晚飯。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大丫還站在大牛的床頭。鄰床的一個陪護好心遞給大丫一個小凳,大丫謝過並沒有坐下。她將一個膝蓋放到上麵,仿佛這樣可以減輕看不見的壓力。大牛把一切都看在眼裏,送給大丫的目光裏充滿了距離。
他會剪斷一切。大丫證實了自己的預感,更加憤怒。大牛身上那些所謂男人的破爛讓她作嘔。為什麼你不能按照你心底最真實的願望行事,讓我照顧你,求我別離開你,求我跟你結婚。你不用求我,我也會跟你結婚的。你這個小男人,跟我玩什麼男子氣?有那東西嗎?生活具體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難道你不懂嗎?她看著他,心裏對自己喊著。
卻永遠喊不出聲。如果她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她會做得跟大牛一模一樣。他們因此相愛的,但他們不能因此走進共同的家門。
當愛和尊嚴發生衝突時,我們孤獨地跟尊嚴留在一起。
“你知道我躺下以前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大牛說完,大丫心裏立刻湧出一線希望。
“什麼?”她的聲音很不自然。
“洗個澡。”大牛憨厚地笑笑,好像這麼說太傻,必須解嘲地笑笑。
“要不要我給你擦擦身子?”大丫說不出的失望!她的嘲諷,是他們以往吵架的開端。
“不用,真的不用。”大牛口氣中的誠懇立刻熄滅了這嘲弄,氣氛令人揪心。”我媽都能做。”他說。
這時,老太太從外麵拿著兩個方便飯盒走進來。她對大牛說,最好馬上吃,不然就涼了。
“那我先走了。”大丫立刻說。
“不用總來,你沒那麼多時間。”大牛說。
“我知道了。”大丫說完把小凳子還給鄰床,對母子兩個人說了再見,便離開了。
大牛母親把打開的飯盒端在手上,在兒子的床邊坐下。接著她又合上了飯盒。兒子滿臉的淚水,引著母親的淚水流到了嘴邊。
“我再也不想吃飯了。”他說完閉起眼睛,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母親離開病房。
等待命運通過一個醫生告訴自己,怎樣渡過剩下的生活,這已經進入了殘酷的範疇。為此等上三個月,必須等待的人隻有三十歲,殘酷升級了。此外,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帶來最後消息的醫生會不會讓你厭煩……大牛躺在這些問題上麵,盡量保持平靜,尤其他母親和護工都在的時候。有天夜裏,他突然醒來,預感告訴他,離開大丫後,他將不會再跟任何人發火。
大丫也把自己的疼痛封閉起來,仿佛在知道最後消息之前,隻有僵化機械地對付日常才算理智。她去看一次大牛之後,需要一兩天調整,才不至於讓自己癲狂。之後她還需要一兩天,積攢力量,為了下次再去看望。當她帶著調整好的心緒又出現病房時,被大牛母親叫出來。
“如果你必須來看大牛,能不能固定時間?”她直截了當地說,”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接著又堅決地補充了一句。”如果不能,索性不來。”
她的話拉扯著大丫的神經,一句話說不出來,居然想嘔吐。她難過,因為她立刻就明白了,作為母親為什麼這樣要求。但她也想對這位母親喊出來,這痛苦是大牛一手造成的。我不想每天都來嗎?我過的什麼日子你知道嗎?她閉緊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叫喊出來。
“你能說服他跟我一起生活嗎?”大丫平靜之後說。
大牛母親說不能,而且也不願意。大丫感謝她的坦率,馬上又問為什麼。
“如果我是他,也會這麼做的。”她看著大丫說。
大丫轉而去看別處,控製自己把眼淚壓回去,心裏充滿敬佩。他們的相似讓他們失去彼此。
“那你也別想說服我。”大丫怕自己心軟,說完這句話立刻進了病房。她知道,老太太不會跟進來。這個年逾六十的女人,對見過世麵的大丫來說,充滿了神秘感。從走進病房第一眼看見她起,大丫就想了解她。但她的冷靜和冷淡推開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兒子。那時,大丫就決定不放低自己的姿態,否則從她那裏獲得認同的可能是零。這同樣適合大牛,他們母子太像了。
護工坐在大牛床邊看雜誌,她看不見大牛睡著還是醒著。每次看到這樣的場麵,大丫的心揪得緊緊的,眼淚沒有感覺地流。她曾經不止一次問過醫生,還要多久才能知道最後的結果。醫生說至少要三個月,現在大牛才躺了兩個月。
護工是個安靜的少婦,丈夫和工作幾乎是同時拋棄了她。 別人把她介紹給大丫時,她給大丫留下的印象很好,她甚至想給這個女人一份長期固定的家務工作,當然前提是如果她能負擔得起。
護工姓邢,看見大丫,立刻微笑地對她點頭,然後看看大牛,對大丫說,她正好要去買些手紙之類的東西。
護工走了以後,大丫拿把椅子坐到大牛的床頭。從大牛躺到這張床上開始,大丫從沒在他的床頭坐過,也沒碰過大牛。她能感覺到無形中拒絕的力量。
“剛才你睡了嗎?”大丫問。
“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大牛說,”我好了以後,再也不用睡覺了。”
大丫笑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她發誓不說那些看望病人的套話,無論命運把她和大牛帶到哪一步田地。
“煩了就走吧。”大牛說。
“我說煩了嗎?”
“你沒說,我說了。”
“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我心情可惜也不好。”她說。
“我很抱歉。”
“跟你有關係嗎?”
“我覺得你今天是專程來吵架的。”大牛平靜地說。
“你不要以為你病,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怎麼了?”
大丫氣得要死。她站起來,準備告辭。
“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我們兩個以前一直是你為所欲為。你高興我們就好,你不高興我們就分開。理由都是充分的而且還不一樣,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我滾開,傷心難過,最後還是舍不下你,跑回去丟人現眼地跟你鬧,為的就是不失去你,重新開始。我不也向你求婚了?結果你自己還沒忘吧?”大牛說到這裏,大丫滿麵淚水。”大丫,我現在解放了。即使我癱瘓了,還是解放了。我可以對你說不了,我不跟你好了,你真的自由了。再也不用擔心我會去鬧你,我可能連路都走不了了。所以你也不用因為我現在的態度難過或者生氣,我不是故作姿態,因為自己可能殘疾,就放過你,為了讓你幸福,我沒那麼高尚。我就是突然沒興致了,不想愛了。我估計大薑現在的心情跟我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活著,他還有孩子,跟我還不一樣,我是徹底自由了。”
大丫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跑出醫院,沿著大街向前走。盡管人們經常看見一邊走路一邊留淚的人,像大丫這樣哭法人們還是要多看兩眼。看過之後人們或許會問自己,真有那麼傷心的事嗎?
除了喝醉,人還有別的辦法對付痛苦嗎?大丫這麼問自己的時候,覺得去過去熟悉的地方買醉有點可恥。她改路去另一個喝酒的地方,把可恥的感覺降低一半。快到”啤酒家園”的時候,丁欣羊給她打電話,她說自己剛出差回來,能不能一起吃晚飯。
“我想去的喝酒的地方估計也有飯吃。”大丫說。
“明白了。”丁欣羊很興奮,問地址,大丫告訴了她。
全國人民突然發現,喝醉是件好事。於是,喝醉變成集體活動。等丁欣羊的時候,大丫自己先喝了半升紮疲酒勁上來以後,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欲望竄上來,把難過壓了下去。
“大牛,你是個混蛋。”她給大牛打手機。
“那你正好拋棄我。”
“我不拋棄你,你也別拋棄我,行嗎?我求你,大牛,我從沒求過你,也不能求你,現在我求你了。”電話掐斷了。她又打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關機。她想象著,大牛如何讓邢姐把他耳朵上的耳機拿下去,並囑咐她不要再開機。她想著,喝著,心裏對人的失望增加著。
人啊!完蛋!包括我自己。
丁欣羊來的時候,大丫說,如果她自殺,用這個威脅大牛,他最終能否站起來就不再是能決定他們結局的惟一因素。但她不能自殺,她愛他,但她不能為他自殺。這多惡心。
“欣羊,你說,這多惡心,我現在都不相信我真的愛他。”
“你瘋了,愛跟自殺有什麼關係!”丁欣羊也先給自己點了啤酒。”你別把自己搞得那麼病態。”
“我沒說愛必須得自殺。我討厭自殺,用自殺威脅更惡心。我也討厭大薑老婆幹的事,她那麼死了活該。但我要說的是決心,我其實還是下不了狠心,跟大牛過。我覺得我下了死心,其實沒有,我說不清楚了,你能明白了,誰都騙不了誰的。大牛離開我,是對的。他沒在我這兒看到真正的希望。欣羊,什麼都不用說了,喝酒吧。人啊,真惡心。包括我自己。”
那晚,大丫不停地重複”人啊,真惡心,包括我自己”這句話。丁欣羊聽不下去了,建議她別這麼說了。於是已經喝醉的大丫說:
“人啊,真惡心,包括你。”
“哎,你還真說到我心裏去了。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惡心。小心翼翼,結果什麼壞事都沒躲多去。”
“沒錯,跟我一樣。”大丫舌頭打卷兒地說。
“你還記得我以前讓你看過的一張明信片?”
“你讓我看過無數張明信片,哪張?”
“胡說。是那個專拍戰爭的攝影家,叫什麼我忘了。他拍的那個中彈的士兵,子彈在頭頂開花,手中的武器即將脫落,人即將倒地……那個瞬間,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大丫說。但是,丁欣羊懷疑醉酒的大丫是否真的記得那張照片。她心裏突然有種莊嚴的難過,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畫句號的瞬間。
“我們先給愛情畫上句號。”大丫努力保持口齒清楚。
丁欣羊連續喝酒,她不知道正在給什麼畫句號,但能感到某種過去堅信的東西在死亡,心中充滿了失望,不僅僅是對愛情的,更多是對人對自己的。仿佛從前人都在誇大自己,實際上,人渺小無比,跟大丫說的一樣。
最後,她也喝醉了。兩個喝醉的女人東倒西歪地橫在長桌上,忘記了付錢,忘記了回家,忘記了所有的責任。大丫手機響個不停的時候,老板兒抓住了這個機會,接聽了電話。
“你能不能來一趟,這兩個女的都喝多了。天這麼晚了,問她們地址,也說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們的哥們兒,勞駕跑一趟,把她們送回去吧。這兩個女的,都挺可憐的,苦大仇深的,哥們兒,你得發發善心……”
朱大者問了地址,抱怨自己倒黴倒黴,再一次大半夜進城裝英雄。他一邊開車一邊對自己說,如果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我也自殺。
酒醒之後的大丫情緒更加低迷,她不敢再去看大牛。她第二次為大牛交了住院押金之後,隨手寫完了安慰太太的文章,人像被懸在空氣中沒有著落。
黃昏的時候,門鈴響了許多次,可門一直沒開。送報人覺得很奇怪,他輕聲問自己:難道出了什麼事?
她在電腦裏抄下這個句子之後,便開始冥思苦想,希望能給它找到一個題目,這樣她就可以試著寫小說,哪怕隻寫一個。她必須找到讓自己”渡”過去的途徑。
大丫給丁欣羊打了個電話,
“你沒事了吧?”
“吐得一塌糊塗。”丁欣羊說,”第二天,我胃疼了一整天,吃什麼藥都沒起作用。現在好多了。”
“懲罰。”大丫說。”你是不應該喝醉的,沒理由埃”
“我還沒理由啊,這麼多年獨身,既孤獨又寂寞,我喝醉的理由比你充分。”
“我這些年沒獨身?”
“那不一樣,你是假獨身,男人一把一把的。我是真獨埃況且你最後還找到了愛情。”丁欣羊說到這兒意識到自己說走嘴了。”對不起,大丫,我好像還沒完全醒酒。”
“算了,不說這些了。你……”
“對了,我正要跟你說呐,喝多的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個春夢,逼真得要命,因為我現在還記得那些細節。”
“你做了什麼夢?”大丫詢問的口氣很認真,但聽起來很像要嘲弄人。
“你煩不煩?哎,我跟你說,我夢見跟一個男的……”
“你認識的?”
“我好像不認識。他的樣子一直不很清楚,主要是氣氛很那個。哎,你跟那個老板很熟吧?”
“幹嗎問這個?”
“不是他送我們回家的嗎?”丁欣羊說到這個,大丫恍然,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丁欣羊不知道送她回家的是朱大者。那個晚上,的確是酒店老板把丁欣羊扶進車裏的。朱大者送大丫回家時,雖然大丫走路東倒西晃,神誌還算清醒。她還記得自己問過朱大者,要不要幫忙。朱大者說,你能自己爬上床,已經是幫我大忙了。
放下丁欣羊的電話,大丫立刻撥通了朱大者的電話,開門見山地問:
“誰幫丁欣羊入睡的?”
“我就知道你必須來煩我。幫你們忙得到的報酬就是再煩一次。”朱大者心情很好,開玩笑的口氣也溫和。
“回答問題!”
“酒幫她入睡的。也幫你了吧,睡得好吧?”
“她剛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做了一個春夢。我估計,那男主角是你扮演的吧?”
“你讓我向她坦白?”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事。反正人家是真喝醉了,你罪有多大,自己量刑吧?能判七年?”
“我靠,這玩笑不能開下去了。你放心吧,我找機會向你女朋友解釋。其實,說心裏話,大丫,沒什麼好解釋的。”這是第一次,朱大者製止開玩笑,從前他是不怕玩笑開大的。跟大丫通過電話之後,他安靜地躺在搖椅上,那天夜裏的畫麵又浮現出來。他一幕一幕地過,像拉洋片一樣,當然不是為了解釋,是他願意再回想一遍。
魯娜以來丁欣羊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讓他思念的同時也讓他煩,他想擺脫但又擺脫不了。魯娜死了之後,這疏遠的煩惱由丁欣羊再次帶近了他。他曾經想過,單單跟女人睡覺是無法引起類似煩惱的,這也是他不能輕易跟丁欣羊開始的原因。
當他看見喝醉的丁欣羊踉蹌地奔向衛生間時,一方麵慨歎她要強的性格,喝醉了還在控製自己出醜;同時也有愛憐。他想起她在日記中寫的另外一次喝醉的經曆,心情是希望好好照顧她,至少把她第二次醉酒經曆變得稍微溫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