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改投別派本來不算什麼,但那隻是對一般身份的晚輩弟子而言,若是要收別派的掌門弟子為徒,那卻是從所未有之事。雲舞陽這番說話,不啻是對武當五老的莫大侮辱。
但見武當五老嘴唇抽搐,眼睛中好像就要噴出火來,神情比適才更可怕了,雲素素轉過了臉,忍不著又低聲叫道:“爹爹!”雲舞陽不待女兒再說,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銀瓶,瓶中有著三顆碧綠色的丹丸,正是雲舞陽以前費了很大的情麵請托,才從歸藏大師那兒求來的少陽小還丹,本來共有六顆,前幾天雲素素一下子就給了陳玄機三顆,如今瓶中隻剩下三顆了。
雲舞陽將小還丹傾倒掌心,指甲輕輕一劃,將每顆丹丸分為兩半,三顆小還丹便分成了六片,雲舞陽自己吞了一片,將其他五片交給了女兒,微笑說道:“每個老頭兒給他一片,我下手不重,三天之後,便可恢複原來功力。”
雲素素先到智圓長老跟前,智圓長老胸口起伏,喉嚨格格作響,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看那神情,實是不願接受這半粒靈丹。要知武當五老是何等身份,他們若接受了雲舞陽的恩惠,江湖上傳將出去,不但武當派失盡麵子,他們也永不能再向雲舞陽尋仇了。
雲素素天真無邪,哪知道武林中有這許多避忌,隻當武當五老顧著身份,不好意思,心中想道:“雖說我爹爹下手不重,但若然無此靈丹解救,終須殘廢;況且五老年邁體衰,說不定因此而死,那就更加重了爹爹的罪孽了!”如此一想,不顧智圓長告反應如何,舉手一抬,輕輕一捏,智圓長老的嘴巴不由自己的張開,雲素素便硬把那一片小還丹塞了進去,小還丹入口即化,雲素素還怕他不肯咽下,又將他的頭顱扶得微微後仰,搖了兩搖,故此一來,智圓長老便是要吐也吐不出來了。雲素素依法炮製,片刻之間,教武當五老都吞下了一片靈丹,雲舞陽這個恩惠,他們是受定了!
雲舞陽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但聽得武當五老各自悠悠的歎口長氣,麵麵相覷,那神情竟是如喪考妣,悲慘之極,雲素素頗為納罕,想道:“是了,想必他們被爹爹打敗,故此羞愧悲傷。”輕輕說道:“爹爹,他們服了靈丹之後,應該靜坐運功,咱們回家去吧,免得分了他們的心神。”
雲舞陽哈哈一笑,道:“素素,你倒很會體貼人。”剛想和女兒回家,忽又聽得山後傳來了一陣叮叮叮叮的像鐵杖觸地之聲,雲舞陽笑道:“莫非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來向我索劍譜不成?”話聲未畢,那個人已從山坳處轉了出來,把雲素素嚇了一大跳!”
但見那人發如亂草,麵上蒙著一塊黑巾蓋過耳後,隻有一條半臂膊,左邊自臂彎以下的半條譬膊似是被人削去,卻削得甚不整齊,凸出一塊尖尖的骨頭,束以紅縷,就像一柄包著的匕首,左腿也完全跛了,腳尖根本不能沾地,半條腿吊著離地上,隻靠一條腿和一根鐵拐支持著身體,這個形貌已是怪絕,身上的裝束也特別不同,裏麵穿的是一件錦緞長袍,質料華美,上半身外麵卻罩著一件藍布大褂,不但幹幹淨淨,而且色澤如新,卻故意打上七八處補丁,縫上各種顏色的破布,不倫不類,令人一看就心裏厭煩。
雲舞陽怔了一怔,驀然喝道:“來的可是自稱半殘神丐的獨臂怪盜麼?”雲舞陽雖是隱居荒山,每幾年下山一次,消息卻並不閉塞,大約五六年前,他就聽說陝北的黑道上出現了這麼一個怪模怪樣的獨行大盜,專劫成名的鏢師和官府的財物,從來不肯以真麵目示人,自負極高,大約因為他的四肢有一半殘廢,所以自稱半殘神丐,黑白兩道中人都稱他為獨臂怪盜。雲舞陽也曾動過念頭想去會會這個怪人,終因不願自露行藏而打消了好奇之念。
雲舞陽一口將他的來曆喝破,武當五老也吃了一驚,這個怪人卻隻是“嘿,嘿!”的笑了兩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雲舞陽忍著氣問道:“尊駕到此,意欲何為?”那怪人逼尖著嗓子說道:“我是強盜的祖宗,來問你這個小賊要孝敬來了。”雲舞陽怒道:“甚麼孝敬?”
那怪人陰惻惻的冷笑道:“你偷了牟獨逸老兒的那本劍譜,已用了十八年啦,還不夠麼?快拿出來獻給我。”此言一出,雲舞陽也不禁大為吃驚,想他竊取嶽父的劍譜之事,何等隱密,這個怪物卻知道得清清楚楚,端的是令人難以思議!
雲舞陽究竟是武學大師的身份,驚俱絕不形於神色,微微的怔了一怔,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哈哈笑道:“尊駕這副軀體,要了劍譜還有何用?尊駕既自號半殘,似應有自知之明,哈哈,你難道還想用劍麼?那除非是投胎轉世,再度為人了!”要知達摩劍術乃是最上乘的劍術,複雜奧妙,無可比倫,似他這等缺了半邊手腳的人,掄刀舞劍,隻使兩三個極簡單的招式,或許還有可能,要練達摩劍術,那確是除非投胎轉世了。
但雲舞陽的話語也說得忒刻薄了些,雲素素雖然討厭這個怪物,聽起來也不舒服,心道:“他斷足殘廢,已是可憐,爹爹啊,你何必還拿他來譏餡?”一般殘廢之人,本來最忌人嘲他殘廢,這個怪人,卻並不發怒,露在蒙麵巾外的一雙大眼,隻是閃了一閃,淡淡說道:“我不能用劍,我的徒弟可並沒有殘廢!這本劍譜,他本來要自行向你奪取,隻是他等得了,我可沒有耐心等這十年,所以我向你索取賊贓,隻是拿過手去孝敬徒弟。”
這怪人的話越說越怪,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這怪人雖然弄尖了嗓音,但說了這麼一大堆話,難免露出本來音色,聽在雲舞陽耳中,竟是似曾相識,但搜盡枯腸,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雲舞陽雙眼炯炯,踏上一步,迎著他的目光,朗聲問道:“你的徒弟是誰?”那怪人道:“上官天野!”
這話更是怪到離譜,雲素素因為對陳玄機的關係,對上官天野甚有好感,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這等人才,豈肯跟你這怪物做徒弟。”她素性溫柔,心中惱怒,未曾罵出;智圓長老剛剛恢複精神,卻忍不著氣破口罵道:“胡說八道!上官天野是武當派的掌門弟子,你這醜八怪敢動念收他為徒?”
那怪人冷笑道:“我雖然殘廢醜陋,可比你們這幾個大言欺世的老頭子強得多!上官天野服服貼貼,自願拜我為師,你當是我沒有徒弟,想搶你的掌門人麼?”直把智圓長老氣得眼睛翻白,幾乎暈了過去!
雲舞陽心中一動,驀然喝道:“你來到此間?還不敢以本來麵目與故人相見麼?”身形一晃,猿臂輕舒,疾似飄風,一手就向他的蒙巾抓去。雲舞陽何等武功,相距又不過僅數尺之地,按說無有不中之理,那料這怪物雖然殘廢,身法卻是古怪之極,隻聽得“叮”的一聲,他的鐵拐在地上一點,已向後倒躍了兩三丈遠,雲舞陽竟是抓了個空,這一下連雲素素也詫得叫出聲來。
那怪人單足站定之後,冷冷說道:“雲舞陽你想見我的本來麵目,哈,我哪裏還有本來麵目見你?也罷,既想見就由你見吧,隻恐於你不便!”雲舞陽,雲素素,武當五老全部目不轉瞬的注視著他,這怪人緩緩的將蒙麵巾扯下,雲舞陽心頭撲通一跳,雲素素掩了眼睛,武當五老也隻覺不寒而栗。
這手足殘廢的乞丐相貌的奇醜,簡直出乎任何人的意想之外,但見他臉上傷痕遍布,縱橫交錯,就如十字路口的車軌一般!而且在武當五老與雲素素的眼中,這副尊容雖然可怖,亦不過僅僅是醜怪而已,在雲舞陽眼中,卻另有更令他驚心動魄之處,他臉上的傷痕雖然縱橫交錯,但雲舞陽是當今天下的第一劍客,卻自看得出來。這些傷痕乃是頂著劍尖的一拖之勢全部劃成的,就像草書名家所寫的字,雖然筆劃複雜,卻是一筆到底一般,試想人的臉皮本來就薄,一劍劃過,劃了這許多的傷痕,既不剜出骨頭,又不傷及眼睛鼻子,這豈不是難以思議之事?雲舞陽自忖:若然是自己出手,隻許一劍就要將他傷成這個模樣,隻怕也未必能夠!那麼天下還有何人有如此高明的劍法?
那怪人冷笑道:“怎麼樣?不認識我了嗎?”
雲舞陽囁嚅說道:“你是玉麵丐俠畢淩風?”說話的聲調似乎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雲素素本來掩著眼睛,聽了這句禁不住鬆開雙手,又偷瞧了一眼,雖然不若初見之時的驚悸,仍然嚇得不敢再瞧,心中納罕:“這個奇醜的怪物,卻有這樣俊美的綽號!”
畢淩風在二十年前的確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他的哥哥便是張士誠軍中人稱“憎、道、丐”三奇士之一的畢淩虛,(其他兩人,“僧”是彭瑩玉,“道”是七修道人。彭瑩玉與石天鐸、雲舞陽又別稱龍、虎、鳳三傑。)僧、道、丐、龍、虎、鳳,雖然並稱,但彭瑩玉的輩份和地位卻比其他人高得多,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他的弟子,畢淩風仰慕他的武功,在軍中相遇之後,堅要拜他為師,算是他的第三個弟子。
華淩風的武功是他的哥哥親授。間接也學到了彭和尚的一些奇妙內功,為了尊敬彭和尚,在江湖上便自稱是彭瑩玉的弟子。畢淩風生性不羈,不耐軍中生活的拘束,便隱身在丐幫之中,做一個遊戲風塵的俠丐。雲舞陽與他的交情雖然不算深厚,由於他哥哥的關係,當年也遝以兄弟相稱。在張士誠兵敗富亡的前一年起兩人便沒有見過麵,算起來已有十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