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截江(1 / 3)

一艘大船飄蕩在煙水濛濛的江麵上。船頭站著一位少女,那少女約摸十五六歲年紀,穿一身淡綠羅衣,秀眉纖長,膚如凝脂,頸中掛著一串明珠,衣襟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那少女正自凝望江麵,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說道:“秀娥,江上風大,你獨處船頭,可別涼了身子!”說話的卻是一位中年婦人,那婦人拿著一件長衫,輕輕披在那少女身上。那少女回頭叫了聲“娘,”便依偎在那婦人懷裏。

這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地處長江中遊,正是三月天氣,將近江州。大船揚著滿帆正自行進,忽然間彤雲布滿天空,狂風陡作,怒濤洶湧,大船隨巨浪顛簸不停,母女倆一個疏忽,險些摔倒,急忙奔進船艙,隻聽得船尾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正在高聲指揮篙師舵工收帆攏岸。片刻之間,大船靠了岸,水手拋錨係纜。一位中年男子走進船艙,說道:“不知哪來的這一股風浪,現下隻得靠岸避一避了!”原來適才船尾指揮篙師舵工的正是此人。那婦人道:“好在上任之期尚早,也不著急趕路,權且避避風浪再說。”

這中年男子名叫賀章,建康人氏,早年中過進士,前任錢塘縣尉,近日右遷荊州司戶,現下帶領家眷前去赴任。那婦人是他渾家金氏,那少女是他女兒秀娥。賀章拉著夫人跟秀娥之手,笑道:“此處便是江州了,當年白樂天贈商婦《琵琶行》於此,隻不過那時月明天闊,此刻卻是狂風駭浪,然白樂天被貶,路遇商女於此,相比之下,賀某卻是幸運得多了!”賀夫人道:“但求賀家平安,別的倒在其次了。”秀娥道:“爹爹,那琵琶行我卻背過,原來江州便是這地兒。”賀章點了點頭,說道:“回頭跟你娘學學女工,你光顧著背詩,這女兒家的針線活可不能落下,”一邊拉著娘倆坐在桌旁閑談,又叫丫鬟送來一壺清心堂,自酌自飲。

這時狂風兀自不止,一會又下起雨來,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艙蓋之上,好不響亮。賀章透過木窗望去,但見雨點密密麻麻地落在江麵上,如射箭一般,江麵上水花四濺,果然是一場大雨。

忽聽得岸上吵吵鬧鬧,腳步聲甚急,賀章叫道:“岸上何事?”一名侍衛進來稟告,說有三五個閑漢無處可去,請求上船避雨。賀章心想:“附近原也無處可避雨了,”說道:“叫他們去前艙躲躲吧,你就說這是商船,勿提本官姓名!”那侍衛領命而去,不時聽得甲板響動,賀章透過木窗望去,隻見六七個閑漢手裏提著幾隻布袋,陸續跳上船來,那幾名閑漢衣衫不整,個個粗言穢語,有的罵賊老天吹跑了他的鬥笠,有的咒鬼天氣下濕了他的衣裳,聲音在狂風巨浪之下斷斷續續,聽不清楚,幾人全身已然濕透,倒有一人打著把破傘,隻是傘頂有兩三個大洞,衣衫也不比其他人幹了多少,幾人躲進前艙,兀自吵鬧不休。一名侍衛高聲道:“爾等躲雨便是,休要吵鬧!”那幾個閑漢嚷嚷了幾句,便即安靜下來。

大雨直下到傍晚時分方始停歇,丫鬟送來飯菜,賀章道:“給那幾個避雨之人送去些酒食,外麵風大,我看他們衣衫都濕了,就叫他們在前艙安睡便了,看他們也是窮苦之人,明日一早給他們每人二兩銀子,讓他們去吧。”丫鬟答應一聲,下去準備了。賀章一家用了晚飯,便自安睡,隱隱約約聽得那群閑漢高聲猜拳,賀章心知市斤之流,平日裏閑散慣了,也懶得理會。

第二日天明,日光透過濃濃的晨霧撒進船艙。賀章吩咐躲工開船,侍衛上前稟告,說昨夜那幾個閑漢喝醉了酒,現下睡得正酣。賀章跟著侍衛走進前艙,隻見昨日那幾個閑漢橫七豎八地躺在艙內,鼾聲大作。賀章對侍衛道:“把他們叫醒!”侍衛過去一個個推拿,那群閑漢這才幽幽轉醒,一個個站起身來。賀章抱拳道:“幾位好漢,本人乃建康商戶,姓賀名章,昨夜避風於此,現下急著開船,幾位請自便吧。”那幾人也不理會賀章,伸腿彎腰,倒似清早舒散勁骨一般。一名侍衛大怒,喝道:“我家老爺親自來叫醒幾位,怎地如此不恭?”一名身形魁梧的閑漢嘿嘿笑了一聲,說道:“你這廝脾氣倒挺大!”伸手在哪侍衛胸口推了一把。那侍衛全沒防備,一個站立不穩,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喝道:“你敢動手!”伸手便要拔腰間大刀。賀章攔住那侍衛,斥責道:“人家遠來是客,上咱們船那是瞧得起我賀某,休得亂說!”向那幾名閑漢賠禮道:“我這個家丁不懂規矩,請幾位海涵!”那幾名閑漢見那侍衛出言不遜,臉色不悅,待見賀章好言賠禮,這才不至發作,紛紛還禮道:“好說、好說。”賀章呼喚身後的丫鬟上前,那丫鬟雙手端著盤子,盤中放著幾錠銀子。賀章指著丫鬟手中的盤子道:“這是本人的一點心意,請幾位好漢笑納!”那幾名閑漢點了點頭,一個高瘦漢子笑道:“賀爺如此盛情,咱們兄弟怎能不領?”拱手道:“如此多謝賀爺,在下一行多有滋擾,望賀爺見諒!”賀章笑道:“好漢不用客氣,敢問幾位好漢高姓大名?”那高瘦漢子道:“賤名不足掛齒,咱們就此別過!”說著向幾名同伴打個手勢,幾名閑漢嘻嘻哈哈地從盤子中拿出銀子,揣入懷中,跳上岸去,不時便消失在晨霧中。

賀章見這幾人行事詭異,也猜不出個端倪,進艙去說與夫人。賀夫人道:“多半是江湖賴皮,官人還是少結交這些人為是。”賀章道:“我瞧他們言行舉止,並不似市斤無賴,也不知是什麼來曆。”

一路無話,大船行至響午,賀章問舵工當地所在,原來已到了武昌附近,心想離荊州已然不遠,舒了一口長氣。賀章站在船頭,遙遙望見前麵三艘大船一字擺開,主桅杆降下半帆,行駛得甚是緩慢,當中一艘船頭站著一個三十上下的漢子,那漢子一身灰衣,身後密密麻麻站著一幫人眾,一色的衣著打扮,各執刀槍,左右兩隻船上也站滿了人眾,或持大刀,或執長槍。賀章一看之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心想這一幹人橫在江麵上,定然衝我賀某而來,但他生平經曆的大風大浪多了,也不慌亂,眼見離對麵大船隻有兩三丈遠,提高了嗓門喊道:“對麵的朋友,請讓開道,行個方便!”對麵船頭那灰衣漢子放聲道:“來人可是前任錢塘縣尉賀章大人嗎?”賀章心下嘰咕:“不知這人何以知道本官姓名?多半早就料到我會經過此地,於是在此阻攔!”當下說道:“正是區區,敢問這位朋友有何指教?”那灰衣漢子道:“大人可否記得半年前的方之北?”

賀章聽罷不由一驚,往事瞬間浮上心頭,說道:“那方之北無惡不作,本官依法治其罪責,為百姓除去了一個大害,閣下舊事重提,意欲何為?”那灰衣漢子怒道:“呸!老子便是那方之北兄弟方之南,天下作惡之人遍地皆是,你為何偏偏跟我哥哥過意不去?當年我哥哥入獄之後,我幾番相救,未曾得手,終於被你害死,半年來我勤練武功,立誌為兄長報仇,隻因縣衙守衛森嚴,未能取你性命,今日冤家路窄,你撞在老子手裏,有何話說?”

原來那方之北是錢塘首霸,半年前殘害鄉裏,無惡不作,當地百姓將其視為大害,一次有百姓告其酒醉鬧事,將人打死,賀章找來厲害捕頭,依法將其抓獲入獄,百姓聞之,人人歡呼稱慶,賀章奏報朝廷,將方之北的種種罪狀一一呈上,朝廷鑒於方之北罪大惡極,下令將其斬首,因此錢塘之地風氣好轉,百姓安居樂業,賀章受到當地百姓愛戴,半年來錢塘安瀾。這時賀章見方之南振振有詞,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倘若不能將罪大惡極之人繩之以法,任其逍遙法外,那麼國家何談安寧,百姓何來安居?令兄目無王法,欺壓良善,以致殘害百姓,朝廷將其正法,天經地義,我瞧壯士一表人才,當立誌報國,可不能步令兄之後塵啊!”方之南大怒,喝道:“你這狗官,我哥哥之死,皆因你而起,今日我要殺你,為他報仇!”賀章嚇了一跳,心想這漢子是非不分,若要行凶,自己所帶侍衛不多,這便如何是好?眼見兩船已近,那邊有人放下木板,便要到這邊船上來。幾名侍衛護著賀章躲進後艙,無不驚慌。賀章急令侍衛中水性較佳之人從船尾悄悄下去,去武昌官府求救。

方之南帶著一幹人,踏著木板奔到這邊船上,幾名侍衛抵擋不住,已然屍橫就地,賀章一家退到了後艙。方之南帶人浩浩蕩蕩地走進船艙,眼見賀章一家又驚又怕的神色,咧開了嘴嘿嘿冷笑。賀章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令兄之死因我而起,你且衝著我賀某來,可別傷了我夫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