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塵樓本不會允許這種人進來。
一襲青裏泛白的舊袍,有大小破洞,卻不縫補;有汙濘斑跡,久未洗滌。
纖塵樓並無貴賤之分,達貴官宦、市井粗人,進門皆是客。
極樂之地,不受歡迎的人隻有兩種:沒錢的人、不是來尋消遣的人。
袍上有血,大灘的血,鮮紅色的,黑褐色的,顯然不止一個人的血。他手上有刀,刃滴殘血,血光中透露鋒芒銳意,好像他狼一般的眼。
刀和眼,齊齊盯著上方。
上方,二樓,隻有一個座位,那個位置,離粉紅色的帷帳最近。透過朦朧紗布,可見一個曼妙女子撫琴的形廓。
琴聲猶未止,滿堂人卻呆滯。
這樣一個人這般荒唐的闖進了青樓,隻有兩種可能:尋歡的,尋仇的。
小丁將雙腳盡量在桌子底下伸直,然後慵懶地伸了伸腰,打了個哈欠,雙眼始終不離帷帳中的女子,縱然看不清,隻端女子那扶柳般身姿,已足讓天底下任何男人心揣遐想。
小丁很年輕,年未弱冠,眸子閃亮,目光卻是迷離的很。時時微翹的嘴角勾起一絲不羈,微卷的發隨意搭在肩上。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微辣,皺著眉悶進喉嚨,辣入胸腔,輕咳了數聲。至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那個滿身是血的人一眼。就好像,一條走進鬧市的狗一樣,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但狗,是會咬人的,尤其是一條窮途末路的瘋狗。
“你是餘丁?!”聲音啞啞的,冰冷的,似乎這話從在他的口裏吐出,都有濃鬱的血腥味。
聽口氣便知,這人是來尋仇的。這時,他手用力,刀身半轉,明明晃晃地將刀上的血抖得幹淨了,卻濺得地上四處都是。
話方落下,驚響亂作,很多人踉蹌著逃了出去,向躲瘟神一樣避開這個人,來客怕他手中的刀,那實在是一把凶煞逼人的刀。
除了躲起來的老鴇與姑娘們,留下的,隻有五人。
樓下三人,持刀而立的男子,兩個舉杯對酌的衣著華貴的老少。樓上兩人,小丁和帷內撫琴的女子。
琴聲依舊,曲是高山流水。
小丁把酒杯放下,動作很輕,因為不想擾亂這琴音。他喜靜,偏偏麻煩總是找上他。
“我是。”小丁看著帷帳,因為嗆酒變得微紅的臉,眸中有淡淡水光,迷離的眼神看著卻是空洞的,無神的。
他的語氣很冷,一點都不像一個少年。
“那還我家四十餘口人命來!”刀客暴喝一聲,額上青筋分明,眼中血絲突起,看起來無比詭秘獰惡。
小丁冷冷地笑了笑:“你家?哪一家?”
刀客的手緊握,血濘的左手翻轉過來,現出一枚紅玉,外方內圓,白雪紋理,玉紋走勢如龍。
小丁這才轉過頭,看著刀客手心那物,皺著眉,忽然道:“雕龍玉?”
刀客獰笑,笑聲如洪鍾,在小丁看來,卻顯得遙遠而模糊。
“全天下都知道這是你的玉,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小丁歎了口氣:“我的東西,是不會丟的。”
刀客笑聲尤未絕,他的身子不住地顫抖,仰麵對著屋簷,眼睛卻睜得很大,小丁從這雙眼裏看不出任何人間感情。
“去死吧!”刀客幾乎是用所有的力氣將這三個字怒吼而出,他將刀傾力擲了出去,刀身翻轉,隱現的鋒芒迎上小丁。
小丁手摩挲著溫潤如玉的酒杯,眼角已看到這騰騰怒來的砍刀,旋即歎出一口氣,手一抖,將酒杯輕輕擲了出去。
“咚..”酒杯與砍刀交擊,發出沉重的悶響,但本不該是這種響聲。
刀飛回,刀客接住,連退三步。酒杯飛回,端正落在桌上,半分劃痕也無。
杯中,還有酒,半滴不灑。
小丁飲盡,然後冷冷地看著刀客,他的眼神是溫和的,純淨的,沒有半分輕視之意。
但刀客卻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何況,他的心中還有仇恨。而無論是自尊還是仇恨,都是很可怕的。
可怕到可以輕易讓一個人失去理智。
刀客又開始笑,笑聲更淒慘,甚至笑出了眼淚。雕龍玉被他丟在了地上,但刀還在他手上,越握越緊。
他身子騰起,幾乎要貼到房簷的時候,刀鋒徒轉,將一抹冰冷的殺意投向了小丁。
人刀並成一字,來勢很淩冽,刀客沒有給自己退路。
小丁卻想給他活路,所以他拿起了筷子,拿筷子的手,像是一塊精心雕琢而成的羊脂玉,沒有一絲暇色,柔軟的,細長的,就算天下女人中,也絕難找到這樣一雙絕美的手。
這實在不該是長在男人身上的手。
甚至瘋狂到想要玉石俱焚的刀客,在看到這一雙手的時候,那猙獰的臉上,還是呈現出了片刻的呆滯。
“突、突”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刀從空中徑直掉下,插進冰冷的地麵。然後落下的是刀客的身子,鮮血火花般四濺,恰落在老少桌子的旁邊。
老者素衣,少者華衣。
老者看著刀客,少年看著餘丁。
刀客艱難的爬起,他的兩手手腕處,分別被木筷洞穿,恰在手筋位置。不論如何,他已不能再拿刀。
刀客喉嚨滾動,咽下一口血,腥甜的,苦澀的,不過等他想說話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
鮮血淋漓的手,去拔刀,兩掌並用,卻連刀柄都握不牢。
他的神情是木然的,目光是呆呆的,瞳孔是灰色的,但沒有了仇恨,“嘿嘿”地笑出了兩聲,兩行血淚卻也跟著流了出來。
消弭仇恨的最好方式,不是讓兩方中的一方消失,而是讓別人失去複仇的勇氣。
他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批發淩亂,滿身血汙,行人紛紛避開他,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素衣老者才轉開了目光。
“玉,是假的,她送給你的東西,怎麼會丟。”老者忽然開口,有意無意地說著。
小丁苦笑:“是啊,比我命還重要的東西。”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塊玉,無論是形狀與紋理,都與地上躺著的一模一樣,但唯有玉石邊緣刻著的那個“衡”字,是誰都仿冒不出的。
小丁的手,即便拿著一塊烙鐵,也絕不會抖的,但這刻捧著這枚血玉的時候,卻忍不住微微顫抖了。
“用假玉來嫁禍,看來有人要對付你了。”老人緩緩地站起身子,抖了抖衣袖,慵懶的樣子,說話漫不經心。
小丁卻是聽著琴聲,半垂著目,微微擺著頭,跟著曲子的節奏叩著指節。
“對付我便罷了,何必傷害到別人。”
老者笑了笑:“你廢了他的手,卻救了他。”
小丁道:“但他的仇恨還是在的。”
老者又笑了笑,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他:“無論仇人是不是你,他都報不了仇。”
小丁站了起來,久坐的身子有些發麻,於是倚著桌沿閉著眼睛頓了片刻。
老者神情不改,等著他的答複。他旁邊的少年眯著眼睛看著小丁,眉紋如刀刻,對他而言,兩人的對話顯得有些玄乎。
小丁睜眼,歎了一口氣,有些老氣橫秋的模樣,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表情絕不是裝出來的。
“既然是針對我而來的,他暗著來,我便明著去。”
他好像突然變作了另外一個人,慵懶渙散的眸子已聚起了可怕的堅定光芒。
小丁走後,琴聲戛止。
老者飲酒無味,少年皺著的眉仍沒舒展。
“素手小丁,天下第四?”少年問。
“內力第二,輕功第三。”
“那怎麼會是第四?”
“不論一個人的內心強大何等程度,但隻要年輕,就有缺陷。”老者搖頭,語氣索然,“致命的缺陷。”
少年正要再問,上方已有人接了老者的話:“座下可是劉老爹?”
聲音是從帷帳內傳出的,自然也是女聲。
少年很驚訝,老者始終淡定。
“是。”
“那請入惟帳相談。”
老者笑了:“怕你請不動我。”
帳中人一歎:“我一風塵女子當然不配。”
老者道:“倒不是身份不配。”
女子道:“那是什麼?”
老者又笑了:“妓院畢竟不是一個老頭子該來的地方。”
女子也笑了,笑聲如鈴:“但你畢竟來了。”
老者道:“我是跟著小丁來的,因為有他在的地方,一定不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