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情結(1 / 3)

開篇

一九九五年的春夏之交,中國大陸的公家單位時興起了休閑。休閑的標誌當然就是一個禮拜休息兩天,叫雙休日。這件事對於忙忙碌碌的工薪階層、平時沒有機會見麵的戀人、家庭幸福的年輕夫婦,以及“有賊心、有賊膽,也有一幅好身板,還有幽會的好地點,卻沒充足的好時間”的情人們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馬太福音。可對我這樣的“專業坐家”,卻不啻是耶穌的受難日,你覺得那是兩個漫長的雜亂無章的日子。按說他休閑他的,你幹你的呀,可不行,你這裏正聚精會神地寫著稿子,那邊廂卻在梆唧梆唧地剁餡子,那怎麼寫得下去?那回我應某電視台之邀,想寫一首關於春節的小歌詞,寫著寫著就隨著那剁餡子的節奏來了一段亂七八糟:咱們那個老百姓啊,過年真高興,高興、高興就高高興……像什麼話?而這個雙休日,說不定還要來一些也在休閑的親戚或朋友,一來那就要黏糊上小半天兒……你無處躲無處藏。我遂寫了一篇小稿子,談對休閑的不解和不適應。我說,在中國這樣的低薪國度裏,我就不知道為何會做出這樣的規定:幹五天活,就要休閑兩天。

我寫道,是與國際接軌?可你有海濱別墅嗎?你有高爾夫球場嗎?你有自家的轎車嗎?重要的是你有錢嗎?

讓你好好玩玩兒或逛逛商店?去哪裏玩兒?我們這座城市可以玩兒的地方誰沒去過?你那個商店上一個禮拜剛逛過,這才剛過五天又有什麼可逛的?還是那個重要的問題,你有錢嗎?

走走丈人家串串門兒?可你不能每個雙休日都走,你每個禮拜天都帶著帶婆孩子去白吃白喝,脾氣再好的老丈人他也得煩,他自己的問題還一大堆,哪還有心思招待你?你若看不出火候來,自作多情地照常去,他就會提提你上一次提溜來的那一條煙兩瓶酒是假冒偽劣,煙截火,酒嗆人,什麼玩意兒!距離產生美,距離也生親情,你在美國留學,好幾年不回來,猛丁回來一次,你瞧你老丈人那個熱情!可你事業無成還每個禮拜都去,他就會拿你不當好草,讓你買煤球或擦油煙機也是可能的。

你在家裏打掃打掃衛生或者夫妻之間進行一點思想交流?那點衛生一個小時就解決何題,哪有那麼多的家具或家用電器擦?若是遇見個懶得離婚的家庭,你每周讓他廝守上兩天,非但不能加深感情,弄不好還加速了他家庭的解體。

你利用這兩天下下海,做個小買賣兒?可你是上班族,而且你也太老實,你不適合。

但又必須得休閑。

一休閑兩天,急壞了出差的人。他恰巧就是禮拜五來的,他原想明天到某機關聯係個事兒的,來到之後才知道他們不上班在家休閑,而且後天還休閑,你就得等,你心急火燎,埋怨城裏人毛病特別多。

也愁壞了小酒館的小老板兒。外地人知道你休閑,人家不在這兩天裏來了;當地人正在家裏休閑,有的是時間自己動手改善生活,哪還會到你那個小酒館裏挨你宰?

也忙壞了派出所的同誌們。那兩天裏各種刑事案件或民事糾紛會格外多,小流氓及失足青年們會格外猖狂,他們將自己沒錢的痛苦加在那些休閑人的身上……

我還說,好在農村不休閑,若是農村也來這一套,你這裏小麥熟了,卻一定要等兩天之後再收割,就像當年學習“老三篇”雷打不動一樣,非要在那裏休閑不可,一場大雨來了,再夾雜點冰雹什麼的,那就麻了煩……毀了,說曹操曹操到,說下雨真格地就下起來了,不知我家鄉的小麥割了沒有?如果沒割問題不大吧?如果有問題,他們這會兒肯定急得要命,而我卻在這裏休閑……

這小文章一發表,哎,還有點小反響,一些沒錢的讀者來信表示同感,有的還建議給國務院寫人民來信,像取消夏時製一樣也把這個每周休閑兩天取消了它;一評論家則說他看到了一個疲憊不堪而又不會休閑的作家的無奈與沉重,反映的是一個敏感的社會問題:沒錢的人休閑的困惑;表達的是一種針貶時弊的大感覺、大遐思,透露出的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鄉村情結。

我對這個“鄉村情結”感興趣。你覺得評論家們真厲害,你所有的思想背景、情感依據、生活體驗、寫作意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們還會製造出許多既準確又時髦的流行話語,你不認可不行。這個“鄉村情結”就比鄉村情感、鄉土情思什麼的準確得,多,也時髦得多。

而且,我在那段時間裏也確實發生了點可以為“鄉村情結”作注腳的小故事……

“塊兒長”韓露

一切都是那個“獻出一份愛心,托起明天的太陽”的活動引起的。春天的時候,電視台的朋友請了一批小客人,年齡在十歲至十五歲不等,全是些貧困山區的失學兒童。他們在省城被有關部門的領導同誌接了見,參觀了大學的教室,與某實驗小學結成了“手拉手”,穿上了印有“××礦泉水”字樣的文化衫,玩了兒童樂園,還去一些新聞單位做了客,爾後即熱淚盈眶地訴說了她們失學的原因……

那幫孩子在省城活動的那幾天裏,電視上每天都有報道。完了再打出救助失學兒童的具體措施,諸如什麼時間到什麼地點去捐款捐物或結成長久的“一幫一”之類。其用意當然是要動員大家人人都獻出一份愛,幫助這些孩子及所有的失學兒童有一個重新讀書的機會;再就是讓她們親身感受一下社會的溫暖,激勵她們好好上學讀書,其餘還有什麼呢?噢,電視台本身也因此提高一下收視率,由此做成的專題節目還會拿獎也是可能的。你在承認它的轟動效應和社會效益的同時,就不能不承認這點子出得真是絕。

我就是看了電視之後找到電視台的朋友,讓他們分配一個給我的。我希望他們分給我一個清純、可人的小女孩。在我人到中年之後,我特別羨慕那些讓女兒挽著胳膊散步的人。我的兒子從上小學開始就鬧獨立性,從不跟我一起散步;如今他已是大小夥子了,就更不敢奢望他能跟你一起散散步。所謂救助,其實一年才拿六十塊錢,這等於我的一篇小隨筆的稿酬或一條樂福門香煙。我供她上學,在經濟上等於我每年多寫一篇小隨筆或少抽一條樂福門,確實是小菜一碟。我還想另外進行一些必要的感情投資,從現在開始一直供她讀完大學,待我老了之後她能來看看我,當然也希望她屆時能陪著咱散散步什麼的,我即足矣。

電視台的朋友正是出這點子的“塊兒長”,叫韓露,一個既能采訪又能做主持人的大姐大式的人物。她集記者的能量和主持人的漂亮於一身,精力充沛,風姿綽約,小點子不絕,滿口的流行話語,什麼板塊兒了,整合了,操作了,層麵了……比評論家還能製造新詞兒。她負責一個叫做“女人街”還是什麼傳真的板塊兒,我認識她之後即叫她塊兒長,她也答應:“韓塊兒長”,“哎——”,“露老板”,“哎——”。小普通話說得挺甜、挺軟,聽起來很舒服。當然,她為人也比較隨和,洋話也說,粗話也來,給人一個既溫柔又堅強、既可上殿堂又能下廚房的那麼種感覺。

近幾年,用我老婆的話說,我在小說創作方麵是江郎才盡、理屈詞窮,我遂經常在報屁股上寫些小文章,掙點稿費混口飯吃。哎,不想歪打正著,無心插柳,小文章還有大影響,一下子整了點小知名度出來。一些報紙的專欄或電台電視台的板塊兒就經常約我談一些諸如瀟灑了,美容了,男人的私房錢了,你心目中的好女人了,甚至“AA”製、試婚、情人之類的稀奇古怪的話題。我偶爾到小飯館裏喝個小酒兒,小老板兒認出我來,還給予八折之優惠。我即感覺良好地樂此不彼,當然也逼著我多看點書,多思考些問題。我有時來它個逆向思維,你說好我偏說不好,你提倡美容,我偏要提倡天然去雕飾,淡妝才相宜。我說女人和男人的美容,其實是一個加減法的問題,女人美容,是逮著各種化妝品拚命往臉上加,男子美容則盡量把臉上多餘的東西往下減,比方理發刮胡子;女人將油往臉上擦,男子將油往鞋上擦等等。正如不時髦在太多的時髦中也是時髦一樣,我的一些樸素的農民式的小觀點,他們還覺得有點小深刻。這麼的,韓露找我來了。

噢,我前麵一般化地說韓露漂亮不對了,她應該是美,那種三十歲少婦成熟而又自信的美。漂亮往往給人以淺薄之感,而美卻包括氣質、魅力乃至實力、背景、尊嚴等等的在裏麵。她熱情,大方,自來熟,喜歡替人作主,說完了正事兒即以命令的口氣:“把你這個電視換了,什麼年代了,還看這玩意兒!還有你這套沙發,與書櫥的顏色也不協調。”你就覺得不換不行,是沒品位,是農民。

她所說的正事兒,是約我一起采訪一個讓大人物表揚過的農民企業家,為她們即將拍攝的專題片撰稿。在這麼美麗的女人麵前,你怎麼好拒絕?我遂跟她們去了。

不想那企業家還拒絕采訪。他那個廠區門口的牆上就貼著“防火、防盜、防記者”的標語。韓露在車上看見說是:“我操,還怪牛×哩!”

我即笑了。

她說:“你笑什麼?笑我說粗話是不是?”

我說:“漂亮女人說粗話特別好玩兒,比不說粗話還文雅似的。”

“什麼邏輯!不過我愛聽。”完了又說,“他主要是讓拉讚助的給拉怕了,咱們不用他讚助。”

不要讚助也不行。我們在那個小縣城的賓館裏住下,跟宣傳部門接上頭兒,宣傳部即讓新聞科長小鞏陪我們采訪。小鞏對韓露挺崇拜,說以前隻是在電視上遠遠地看著,現在終於見著真人兒了,比電視上還年輕似的。說著話的工夫即指著韓露讓服務員認:“看看,這個人你們認識吧?”完了就擺他那個科長的架子:“哎,你給耿脖兒打個電話,韓主持和王作家來了,他不來陪陪怎麼行?”

韓露說:“你不會打呀?”

小鞏說:“我不尿他,我看見他梗梗著脖子一副想打人的架勢就來氣。”

小鞏說的這個“耿脖兒”就是那位企業家,姓耿,名誌國。他說現在的耿脖兒可不是前兩年的耿誌國了,一般的記者不容易見上他,他永遠處在百忙之中。“不過你們來了,他該來陪的,這家夥不識字,就認電視,我給他寫了那麼多報道,他一點血不出,那年一個野班子來拍電視,他一下子拿了八萬多,還讓導演訓得跟孫子似的,這回你們好好敲敲他,噢,還是我親自給他打電話吧。”

一會兒,耿脖兒來了。他的脖子還真是梗梗著,不知小鞏在電話裏怎麼跟他說的,他一進門即氣呼呼地說是:“我看看你們是怎麼個不一般。”

韓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一般?”

小鞏說“是我悅的,他們一個是主持人,一個是著名作家,當然不是一般的記者了。”

小鞏說話的工夫,我注意到耿脖兒拿眼悄悄地瞥韓露,露出一絲驚異而又懵懂的神情;但話說出來了,又一下子刹不住車,遂嘟噥著我們沒提前預約,說來就來了:“沒有張縣長的通知,我不能接待,有一個外商還在廠裏等著哩!”說完訕訕地走了。

小鞏說:“看看,牛×吧?狗屁的外商啊,純他媽拿架子!”

韓露一個電話打到縣政府,張縣長來了。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還跳舞唱卡拉OK,爾後即令耿脖兒明天在廠裏等著,“你們想怎麼采訪就怎麼采防,還反了他哩。”

韓露笑笑:“不過這人挺有個性,怎麼想的就怎麼來。”

張縣長走了之後,我說:“你還真行哩,將耿脖兒一下逼到牆角裏了。”

“怎麼講?”

我說:“安娜·路易思·斯特朗有一句名言,叫‘將對手逼到牆角裏’,她在延安采訪毛澤東的時候,也是將他逼到牆角裏了;如果沒有過硬的采訪素質,毛澤東怎麼會囉囉兒她?”

她說:“聽上去怪曖昧似的。”

第二天,耿脖兒果然就乖乖地在廠裏等著了。我們采訪的時候,他即不好意思地坐在我們對麵兒,將手指頭扳得嘎崩響。他扳那玩意兒算得上一絕,一般人隻能將一根手指扳得響一下,而他每根手指都能扳得響三下。我這裏剛要有點不耐煩,韓露說話了:“我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將手指頭扳得嘎崩響好吧?鏡頭在那裏對著,你嘎崩起來沒完兒,讓人受得了嗎?”

他也就不扳了。

那個片子需要幾個耿脖兒和工人一起勞動的鏡頭,攝像讓他在院子裏來回搬幾趟磚。不想他剛搬了兩趟就不耐煩了,他將磚一摔,說是:“這麼搬不行,那麼搬不行,你要我怎麼搬?你們需要多少錢吧,我拿。”

韓露含威不露地說是:“我們不要錢,就要你搬磚,你平時怎麼搬現在就怎麼搬,不要在那裏表演,我不相信你不會搬磚。”

他乖乖地就又搬去了。

直累得耿脖兒滿頭汗。我在旁邊都有點過意不去了,韓露卻依然不依不饒。搬完了磚,又讓他拿螺絲刀放到機器上聽,而聽的過程又是幾個反複,將老小子折騰得夠嗆。耿脖兒竟然沒再發作,始終乖乖的。

我悄悄地對韓露說:“怎麼樣?逼到牆角裏了吧?漂亮也是一種威嚴,簡直是所向披靡。”

她嘻嘻地說:“對你卻不管用。”

那個專題片拍得還行,中央電視台播放了,還拿了個黨教宣傳方麵的獎,耿脖兒也挺滿意。此後,耿脖兒每次到省城來,總要請我們搓一頓兒。有一次,耿脖兒問我們:“上次你們采訪完了,小鞏沒向你們表示點什麼呀?”

韓露奇怪地:“表示?怎麼表示?噢,給我買過一盒化妝品的,還給王老師買了兩條煙。”

耿脖兒即說:“操他的,才給你們這麼點東西,他從我那裏要了兩萬塊錢走了,說是表示表示,就這麼表示呀?還讓我報了一大堆出租車票和住宿費,你再怎麼防還是防不住這些狗雜碎兒……”

他要告小鞏個婊子兒的,韓露就說:“算了,下邊兒的些通訊報道員也挺難的,好不容易上篇稿兒還得靠關係,那筆錢他說不定還留著當招待費呢,招待上邊兒來的些記者什麼的,你查也查不出來,不過你那個標語也該換換了,不怎麼科學是不是?”

……這麼的,即跟韓露熟了。

熟了我便知道,韓露社交背景乃至感情經曆都挺複雜。關於她的傳說挺多,有說她丈夫是個四肢發達頭腦袋簡單的足球替補隊員,她遲早要跟他拜拜的;也有說她舅舅在國外,她早晚也要走,之所以還沒走是因為戀著個相當一級的什麼人的。而在我的感覺裏麵,這與她的為人乃至作派有關。工作的關係,她肯定要接觸和熟悉好多人,上至達官顯貴,下至三教九流。而她與人交往,一順眼兒即熱情得過分,真正是助人為樂的那麼一種境界。加之素話也說,葷話也來,有時還有點雙關語的味道,讓你怎麼尋思都行,就容易給人一種錯覺,沒事也像有事兒似的。比方,有一次耿脖兒來省城辦事兒,她覺得每次都是他請客不好意思,遂將他請到家裏讓他“嚐嚐自己的手藝”。那老小子一激動,醉了,當晚竟睡到那裏了。而那晚隻有她一個人在家。可有事兒沒有呢?沒有。但說出來或看上去就跟有事兒似的。

這回我請她分個清純可人的失學兒童給我,她先是不懷好意地說是:“我看你動機不純呀!”

“胡囉囉兒呢,響應你們的號召也有問題?”

“那你幹嗎一定要個清純可人的?那還不是感情饑渴?”

“誰感情饑渴還不一定呢。”

“不過我能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秀色可餐嘛對不對?問題是都揀漂亮的領,剩下些不漂亮的怎麼辦?”

“抬閑扛呢!”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以後我要跟蹤報道,直到她考上大學。”

“行,隨你怎麼跟蹤都行。”

韓露遂揀了一個漂亮的來自這座城市南部山區的小女孩分給了我。

她叫小榆兒。

義女小榆兒

小榆兒十一歲,正如我所要求的那樣,很清純,很順眼,且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

估計是參加了一係列的活動,又在電視鏡頭麵前被采訪過的緣故,這孩子還挺大方,挺有禮貌,小嘴挺甜,一見麵即管我叫幹爹。

韓露遂在旁邊兒起哄:“幹爹可不是隨便叫的,快拿見麵禮兒。”

好在我有所準備,才沒使我尷尬。待我像其他獻愛心的家長一樣,請她來我家做客的時候,韓露要跟著,我說:“不囉囉兒。”

她說:“看看,剛見麵就喜新厭舊了吧?”

我瞪她一眼:“人家孩子在眼前,怎麼說話呢這是?”

“我們可是有跟蹤采訪的約定。”

“以後再跟蹤好吧?你看梁副市長也來領了,你跟蹤他不好嗎?”

她臉上紅一下:“你什麼意思?”

“沒意思,采訪他更有號召力一些。”

她說著:“誰都可以逼到牆角裏,就是你個×養的逼不到牆角裏。”但還是跟蹤梁副市長去了。

小榆兒來到我家,先是有點拘謹很快就大方起來以及我們全家多了一口人似的喜悅自不必說。她在我家一天,我注意到這孩子對兩件事情特別感興趣:一是喜歡看電視,二是喜歡翻抽屜。她說,幹爹的家跟電視裏一樣,那麼多書,還有抽屜。我問她,你們家還沒有電視嗎?她說有過,又賣了。有電燈嗎?有。我即在心裏籌劃著待我將電視更新換代之後將我家的這台送給她。過一會兒,她又說,你看人有多能,那個鏡頭一對著你,就把你錄進去了,連說話的聲音也能錄,“我在電視上的鏡、鏡頭你看了嗎?”

“看了,我就是看了電視才找你的。”

“韓阿姨要跟著咱們采、采訪,你怎麼不讓她來呢?”

我告訴她,電視不是好上的,咱們都是凡人,凡人隻有做出了成績才可以上電視,除此之外由於別的原因上電視都光彩不到哪裏去。

她比我想象得要聰明或複雜得多:“大幹部天天上電視,還能不光彩呀?”

我說:“那是因為他們所做的工作重要,並不是他們自己願意上的。”

她即大人似地嘟囔:“你看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人家這人……”

待我上衛生間的時候,她即拉我書櫥及書桌上的抽屜。拉抽屜這件事,是孩子們探索神秘與好奇的普遍心理,並不意味著就想拿什麼。而幾乎所有人家的抽屜都整齊不到哪裏去,如同一些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小姐們的宿舍差不多都髒亂差一樣,越是看上去像模像樣的家庭,他那個抽屜就越亂。我家亦然。我上完衛生間回來,她正翻著,她稍稍尷尬了一下說是:“看,幹爹的抽屜多亂,我幫你整理一下。”

抽屜裏麵沒有什麼好東西,大都是些我兒子小時候的玩具、錄音帶、螺絲刀或者人民幣中的小鋼蹦兒什麼的。我說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她即拿了一截兒盤在一起的安有線電視時剩下的天線。我問她拿這個幹什麼呢,她說她家安電視時好用。”

“幹爹不上班啊?”

我說:“我在家裏上班,不到單位上班。”

她說:“那可是怪恣呀,風刮不著雨淋不著。”

這孩子還挺能說話,說起來喋喋不休。她說她家離市區並不遠,四十來裏地,翻過兩座山就到了;隔得這麼近,差別還這麼大,是因為父母給她生了個小弟弟,“一票否決”,讓村上罰了款;而她上了三年學又失學的原因則是她爹辦的個磚廠停辦了,腿也給砸斷了,拉了一屁股的債。她當然也邀請我抽空去她那個小山莊玩玩兒,說是旁邊兒還有個大水庫什麼的,有山有水,風景挺美,越窮的地方風景就越美,美就美在水庫上,窮也窮在水庫上。那個村就叫板橋庵,跟一種酒的名字差不多,很好記。她還畫了一張去板橋庵的草圖給我。

她說話的工夫我就一直在尋思,這孩子怎麼會讓我有似曾相識之感呢?電視上是剛見過的,但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又不可能,我問她:“你爸爸媽媽都叫什麼名字?”

她說:“爸爸叫朱元江,媽媽叫吳花果。”

都是些很俗氣的名字,不是熟人的孩子。但她的麵相特別是她那好看的鼻子以上的部分確實像個什麼人呀,直到她走,我也一直在尋思。

我們常常對自己的孩子缺乏耐心,而對人家的孩子卻能循循善誘。她走的時候,我即囑咐她回去之後常來信,將每次的考試成績都告訴我,當然也包括有什麼困難:“信封怎麼寫你知道嗎?”我愛人在旁邊聽著就說我絮絮叨叨跟個娘們兒似的。

小榆兒回去時間不長即來信了。她在信中說,她一回到家,莊上的男女老少就都去看她,問這問那——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個小山村會怎麼樣地迎接這個上過電視的小女孩,有個老太太還管她叫小明星……我在看信的時候,電視上正播著一個廣告,一個鼻子挺大的小女孩告訴我們:“人家都說我是小明星……”我就想不起她是哪個方麵的小明星,有誰管她叫過小明星;爾後那小女孩一指××牌空調還是電視來著(沒看清)言道:“其實真正的明星是它!”

小榆兒還說,這些天來,她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一種節日般的氣氛中,激動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一上課就打瞌睡……我回信的時候就又強調了一遍:不要再惦著上電視的事兒了,永遠記著我們是凡人,也沒有誰真地以為你是什麼小明星。

過去的事情那麼一件

雙休日剛開始的那一段,咱還真是有點“無奈與沉重”。看看周圍那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全是些虧損的表情,就想到還是“大幹快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樣的口號好。你老是休閑休閑,三休兩休就休得人沒精神了,如今似乎還不是休閑的時代。

我們這座城市幾乎沒有春天,你這裏剛脫了棉襖,馬上就該穿背心襯衣那一套了。五月份還沒過完,天便開始熱,還不時地停上半天電。老停電老停電,有時還停得沒有規律,像我這種用電腦寫作的人,就讓他治毀了。打著打著,三不知的一下子停電了,打了半天等於沒打,丟了。當然可以打一句存一句,問題是搞寫作的人總有個非常投入甚至忘乎所以的時候吧?而這時打出來的東西還往往最精彩。它那麼不客氣地給你丟了,你再重新打的時候就找不著感覺了。我像大多數人家一樣,也買了個穩壓器。可它隻管調壓不管停電的問題。在不停電的時候才熱鬧哩,那玩意兒自動地就發出砸核桃或蓮花落打骨板似的聲響,有時一次竟響十五下之多。整得你心慌意亂、煩躁不安,甚至看見老婆孩子都生氣。我老婆遂讓我出去轉轉、玩玩兒:“‘外出旅遊是個好辦法’不是?”此話乃一典故,但具體是怎麼個精神,我不說。

這麼的,我於一個雙休日的第一天,即騎車出去了。我不知為什麼就跟老婆撤了個小謊:名義上是至郊區采風,實際上是去板橋庵看小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