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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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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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早就對一個人說過:“我要寫一本小說。”那人問:“什麼名兒?”他說:“《阿姐》。”那人很覺無味:“阿——姐——?”

那人是他的初中同學。當時他們已上到初三。在中學裏他有過許多玩得很好的朋友。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向玩得很好的朋友講起這個念頭。他不想輕易吐露出這個念頭,卻不知為何有一天突然向那同學暴露了。那同學大他兩歲,他們並不怎麼交往。不知怎麼的,有一天,他到那同學家裏去了,他就講到他要寫一本小說,一本名兒叫《阿姐》的小說。

那同學不僅歲數比他大,個頭比他高,臉龐也比他寬,眼神更比他老成,望去不像是個初中生,倒像個早已參加工作的幹部。記得那天那同學穿著一件顯然是父輩留下的舊人字呢大衣,散發出一種樟腦丸和黴菌混合的怪味。那怪味仿佛一直飄散到今天,使他一回想起來就覺得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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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成為了一個作家。他發表了好多作品,出版了好多書。卻一直並沒有寫出一篇更沒有一本叫《阿姐》的作品。他一直沒有寫。

但那關於《阿姐》的念頭,一直沒有消失,非但沒有消失,還隨著歲月隱隱地裂變著,猶如癌細胞,惟他自知。多少次他鋪開紙、提起筆,想寫《阿姐》,卻總連題目也落不下,仿佛一位查實症結的患者,總不能接受外科手術,斷然切下那已然膨脹到不堪狀態的腫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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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不忍心。

……記憶之中,總記得那個鏡頭:放學回家,在外屋扔下了書包,要到裏屋去——去做什麼?取什麼東西?不複記憶,也無需記憶——總之,就在從外屋往裏屋運動的刹那,看見阿姐同達野哥麵對麵,都倚著裏屋的五鬥櫥——那舊式的五鬥櫥不太高,達野哥恰可將一隻胳膊曲放在上麵——他倆默默地對望著,仿佛一幅畫,或電影裏的一個鏡頭,令我吃驚,令我好奇,亦使我經受到一種莫名的震撼。

盡管我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他們卻全然置我於不顧,我於他們形同烏有,當我做完我的事,可能是取完一樣什麼東西,走出裏屋,再扭頭朝他們望去時,他們仍那樣一種姿勢,默默地對望著。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具體地說,是小學六年級學生,即將小學畢業,馬上就要投考中學。

阿姐和達野哥當時是高中三年級學生,即將中學畢業,他們應該去投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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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三個哥哥,卻隻有一個姐姐,三個哥哥他稱做大哥、二哥、小哥,姐姐因無可比性,所以叫做阿姐。

阿姐比他大8歲。顯然,他們的父母生下阿姐後即決定“STOP”,但那時沒有什麼先進的避孕手段,後來母親又懷了孕,從江湖醫生那裏弄來了墮胎藥,成功地打下了一胎。不料到懷上他以後,同樣的藥不靈,別樣的藥也不靈,總是一吃進去,過不了多久便大吐特吐,直到吐出酸水、清水以至幹嘔,據母親後來承認,最無可奈何時,甚至想爬到五鬥櫥上,奮力地跳將下來,以造成惡性小產,但終於沒有那樣做,也便終於生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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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到初三的時候,便起意寫《阿姐》,但那時倘若鋪紙伸筆,究竟又有什麼好寫呢?

寫一個美麗而朦朧的印象:在故鄉的河道上,阿姐搭乘前麵的一隻烏篷船,斜跪在船板上,一隻胳膊伸得直直的,手掌平撐著船板,短發齊耳,朝這邊船上微笑著——他該是在母親的臂彎裏,那時他還沒斷奶,還不會說話,但阿姐的那一姿勢那一笑容,卻照相般留在了靈魂的底片上……

寫在家裏,阿姐同自己的遊戲:阿姐在椅子上開了個賣水的鋪子,大約有七八隻玻璃杯,一隻裝的是白糖水,一隻裝的是食鹽水,一隻裝的是醬油水,一隻裝的是醋水,一隻裝的是兌進藍墨水的涼開水,一隻裝的是兌進紅藥水的涼開水,一隻裝的是單純的白開水……她用廢紙剪成些鈔票,讓他當顧客,一次次地去買她的那些水,沒想到他最喜歡買去喝的,是那藍顏色的水,她漲了好幾次價,而他願盡其所有鈔票單買那一杯,阿姐怕他喝它喝出毛病,不賣了,他便硬要買,最後自然是杯跌水覆、不歡而散……晚上,他往尿罐裏撒完尿後,阿姐悄悄走過去觀察,見尿並非藍色,這才扭他耳朵一下走開……也無非這些個。或許,再加上阿姐和達野哥的那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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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野哥是個美男子。

達野哥比阿姐高半頭還多,他額頭很寬,很光潤,頭發很濃,很黑,眼睛鼻子嘴什麼樣記不清了,總之望上去很協調,找不出什麼缺點。

阿姐算不算美女呢?不知道。從沒有人同我就這個問題展開過爭鳴。但青春期的阿姐確是青春勃發的。阿姐皮膚黑,瘦,額頭有點“崩兒”,兩隻眼睛卻出奇地大,比我們幾位兄弟都大,且是雙眼皮,當時她還有著兩根又粗又長又黑又亮的發辮,所以外號就叫“小辮”,這外號今天聽來很不雅,因為今天人們心眼兒活,耳朵眼特會從諧音上聽出一種或數種尋常或不尋常的含意,但那時候人們都很單純,至少阿姐他們那一群高三畢業生就都很單純,直到阿姐考上大學以後,她和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們也都很單純,舉個例說,他們當時愛唱各種中國民歌,猶如今日年輕人愛唱港台流行曲,其中有一首雲南民歌《小乖乖》,我就聽他們唱過,唱得坦然、歡樂而嘹亮,聽得連我也能唱,而且一直唱到我上的中學裏去,唱進教室;好多年以後,有一天阿姐對我說:“‘小乖乖’就是情人的意思!當年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男女同學就那麼一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