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外
劍風颯颯。
月色之下,那一柄長劍如一條長蛇,在一片銀輝中舞動著,將飄落下來的樹葉一削為二。
“好!”在一旁看段淩練劍的柳逸拍了拍手掌,叫道,“段大哥的劍法真是精妙!”
段淩隻是一笑,利落地斬下最後一片樹葉,然後收劍回鞘。
柳逸感慨道: “我跟段大哥也沒差著幾歲,不知何時才能練成你這樣的劍法。”
段淩道: “你們青山派的劍法聞名江湖,你再多練上兩年,自然不會比我差。”
柳逸吐了吐舌頭,道:“我可不像段大哥你這般刻苦,白天黑夜都在練劍。”
他瞧了瞧天色,又道: “都這麼晚了,段大哥怎麼還沒睡?”
“明日就要圍攻魔教了,我有些睡不著,出來走一走。”
“走著走著就練起劍來了?我認識你這麼久,就沒有哪一日見你不練劍的。”
段淩如此勤學苦練,自然有他的緣故,隻是不便對柳逸細說,便笑了一笑,道:“你呢?怎麼一個人在此?”
“明日圍攻魔教,必然會有一場惡戰,我那些師兄們說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索性及時行樂,跑去青樓喝花酒了。”
段淩聽得哭笑不得,卻聽柳逸問:“說來也怪,上回大夥兒一起去喝花酒,我瞧伺候段大哥的那兩個花娘十分美貌,你怎麼連碰也沒碰她們一下?”
段淩板起臉道: “這等煙花之地,去喝一杯酒也就罷了,豈可放浪形骸、任意胡為?”
柳逸小聲嘀咕道: “師兄們私底下都說段大哥練的是童子功,所以不近女色,看來是有些道理。”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段大哥的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未成親?”
段淩靜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月色,方道: “我已經有掛念的人。”
“真的?是哪家姑娘?”
段淩輕輕歎一口氣,說: “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
“啊?可是……”
“明日還有一場惡戰,你不回去養精蓄銳?”
柳逸心中不大情願,但想到明天圍攻魔教的事,確實不敢任性妄為,隻好乖乖轉回了房去。
段淩雖然勸走了柳逸,自己卻是毫無睡意,又在院子裏走了一圈。
天絕教為惡江湖,明日就要被正道人士圍剿了,今夜必定有許多人不能成眠。但段淩的心情卻與別人不同。別人都是想著如何剿滅魔教,他卻一心想著救人。
十多年前,他仍是個少年的時候,曾被魔教的人擄走,被迫拜那教主為主。後來教主要拿他練功,有一人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出來。
他始終記得那一夜,那人盜了教主令牌,在月色下對著他微微一笑。
從那一刻起,段淩心裏就住進了一個人。
他發誓要將那人救出魔教,沒想到一別就是十年。這十年裏,他一直苦練武藝,為的就是早日殺回魔教。
月亮漸漸西移,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段淩一夜未睡,卻仍是精神奕奕。正道人士殺上魔教時,他一直走在最前頭。他與魔教的人廝殺纏鬥,衣襟上沾滿了血,身上也受了兩處傷,卻是絲毫不為所動。離魔教的總壇越近,他心中就越是激蕩。
十年了,他終於踐約而來,不知那人現在如何了?
喊殺聲震天。
陸修文獨自坐在狹小的密室裏,絲毫不為所動。他一身武功早已被廢了多年,就算外頭鬧得天翻地覆了,也與他沒有半分關係。他珍藏了一壺好酒,這時便取出來,緩緩往杯中倒滿了,再慢慢送到嘴邊。
他這些年來替教主試藥,劇毒積聚在五髒六腑,身體早已差得很了,其實是不宜飲酒的。不過今日實在特殊,喝上一杯也是無妨。
陸修文唇邊露出一絲笑意,仰麵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一下喝得太急,之後果然咳嗽了起來,腹中陣陣絞痛,連額角也滲出了汗。
是劇毒又發作了。
這樣的疼痛他忍受了許多年,早已習以為常,隻稍稍握緊拳頭,靜待痛楚過去。
外頭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下去,隻剩下一些零星的打鬥聲。陸修文嘴角微揚,知道大局已定。
他在天絕教中雖沒了權勢,但是多年苦心經營,多少還是有些人手的。
所以他早就得到消息,知曉這次正道人士不遺餘力,旨在一舉殲滅魔教。而領頭之人除了正道的盟主,還有……他想念的那個人。
雖然隔了十年之久,但那人終究應約而來。
劇毒帶來的疼痛一點點褪去,反而是酒勁上來了,陸修文靠在桌邊,歎息似的低喃道: “師弟……”
他估算了一下時辰,知道這密室被人發現是遲早的事,因此勉強打起精神,起身換了一身衣裳。接著又打散頭發,用一頂金冠重新束發。
他中毒已深,又常年關在這小小的密室中,早就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隻是想到將與那人重逢,還是希望自己瞧起來好看一些。
不多時,密室外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也不知是誰發現了密道,先下來探路了。
陸修文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了桌邊。桌上擺著一張古琴,是他弟弟陸修言的舊物,可惜他不通音律,自修言離開後,已經許久無人奏琴了。
陸修文的手指按在琴弦上,隨意撥弄幾下,耳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說來也是好笑,整整十年他都等過來了,這短短的幾步路,竟叫他等得心焦。
而後那一扇厚重的石門終於被人推開了。
陸修文按住琴弦,微微抬起頭來,見進來的是一個藍衣青年,腰佩長劍,相貌俊朗,眉目間自有一股英氣。
陸修文心頭一跳,仿佛被人輕輕撥動了心中的那一根弦。
隔了這麼多年,他仍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陸修文不由得笑了笑,開口道: “阿淩,你終於來了。”
段淩同陸修文隱居下來不久,就收了陸辰為徒。本來他對收徒一事並無興致,隻是他們住的落霞山離陸修言一家不遠,陸辰這孩子跟他特別投緣,整天嚷嚷著要拜他為師,段淩平日多得陸家夫婦的照顧,實在推脫不得,隻好收下了這個徒弟。
段淩練的雖是魔教的天絕功,不過他本身出身名門正派,父親更是一派掌門,對正道的武功心法也是了如指掌,因此教起陸辰武功來,還算得心應手。
陸辰生得白白淨淨的,相貌更像他娘,沒想到在武學上竟頗有天分,這一點倒似足了陸修文這個伯父。段淩教了他一套入門劍法,他用一柄木頭小劍練著,沒幾日就舞得像模像樣了。
段淩見他如此,教得也更起勁,一大一小整天在桃花林裏練劍,差點把陸修文也冷落了。陸修文閑著沒事,就搬了把椅子在旁看著,時不時指點陸辰幾句。
這日陸辰照舊一早就上山來跟段淩學武,隻是練劍時頻頻走神,一套劍法還沒練完,已經錯了好幾處了。
段淩瞧出陸辰心不在焉,但他並非那等嚴厲的師父,當場並不點破,等到陸辰練完了劍,才叫他過來問起此事。陸辰繃著一張小臉,一開始還不肯說,後來段淩哄了又哄,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
原來他昨日去隔壁村子找青梅竹馬的小花玩,小花家裏新做了一架秋千,蕩起來又高又穩,他玩得十分盡興,到晚上都不肯回家。今天早上也是念念不忘,所以練劍時有些走神。
段淩知道他年紀還小,貪玩些也是常事,便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回家去了。
到了下午的時候,段淩在樹林裏轉了一圈,選了棵樹砍下樹枝來,又用自己的佩劍削去樹皮,打磨成合適的長短。
陸修文見了,便上前道:“師弟可要我幫忙?”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這有什麼難猜的?”陸修文笑著睨他一眼,道,“我家師弟最是心軟了,你聽了辰兒那一番話,定是打算做一架秋千送他了。”
段淩被他說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 “我畢竟是他師父。”
“嗯,你這個做師父的,倒是比我這個做伯父的更加寵他了。”
陸修文的語氣半真半假,也聽不出是不是在吃味。段淩卻是個老實人,立刻解釋道: “你這般聰明,難道猜不出我為何寵他?你我既然決定一起隱居,辰兒是你侄子,亦是與你血脈相連的人,所以我才……”
他這番話雖然沒有說完,但隻這麼幾句,已足夠表明心跡了。
陸修文不禁一笑,握住段淩的手道:“師弟沒有娶妻生子,可會覺得後悔?”
“當然不會。”
“是嗎?可我有時候想到此事,多少有些遺憾。”
段淩料不到他會這麼說,忙問: “遺憾什麼?”
陸修文笑眯眯地靠過來,嘴唇幾乎貼上段淩的耳朵,壓低了嗓音道: “若師弟有個孩子……嗯,最好是生個女兒,眼睛又大,膚色又白,長得就如師弟你這般,那可不知多好。”
段淩聽得耳朵發燙,臉上一下熱了起來,罵道: “你說什麼胡話?”
“開個玩笑。”陸修文嬉皮笑臉,段淩拿他這脾氣毫無辦法,幹脆不再理會陸修文,專心致誌地做起秋千來。陸修文叫了幾聲師弟他也不理,隻好收起了取笑的心思,在一旁給他打打下手。
兩人忙活了一個下午,總算是在天黑前做好了秋千。
段淩的木工活做得一般,好在有陸修文幫忙,做出來的秋千還算結實,又正好架在兩棵桃樹之間,桃花隨著春風輕輕搖動,倒是別有風致。
陸修文瞧得歡喜,自己坐到秋千上蕩了兩下,又招呼段淩道: “師弟,來幫我推秋千。”
“多大年紀了,還玩這個。”
段淩嘴上雖這麼說,但還是走過去推了兩下。那秋千高高地蕩起來,陸修文坐在上頭笑聲不斷,段淩見他如此,倒也覺得有些好玩。
陸修文玩夠了,才叫段淩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他道: “師弟,我突然想到了另一種玩法。”
“什麼?”
陸修文勾了勾手指。
段淩附耳過去,陸修文便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段淩聽了之後,登時氣道: “比武?你又發什麼瘋?”
陸修文輕輕蕩了兩下,道: “放心,這秋千結實得很,沒這麼容易壞的。”
“不是秋千的問題!”
“師弟……”陸修文故意拖長了聲音。
段淩明知他是在做戲,但偏偏最吃他這一套,掙紮道: “不行,這秋千是做給辰兒的,怎麼能……”
陸修文湊過來含糊道: “那就重做一架秋千。”
段淩還在硬撐著。
“師弟……”陸修文眼尾微微挑起,眸中似泛著水光,段淩腦海裏緊繃著的那根弦霎時斷了。他深吸一口氣……
一陣風過,那秋千使勁晃了晃,樹上的花瓣紛紛墜落下來。
陸修文近來有些古怪。
段淩很快就發覺不對了,先是兩人說話的時候,陸修文偶爾會走一下神,再是兩人相處的時候,那種親密勁也不似從前了,甚至有一回段淩半夜醒來,發現陸修文沒有入睡,正坐在床頭望著窗外沉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