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長!”“大隊長!”劉老頭、邵老頭這兩嗓子像劃破夜空的閃電撕開了兩層夜幕,隨後厚厚的幕布又覆蓋成黑色,但是顯然已經無法愈合,厚重的黑色之中已經顯露出淺色,雖然是淡淡的,但是遠方也現出淺色來,向這裏聚集。迷蒙的夜色冷冷的,夜風在這遼闊的天際間肆虐著,原本有雪,被他們吹到遠處去了。這碩大的幕蓋籠了四野八荒,山也在其中了,偶有的燈火,已經辨不清是人為還是一種自然現象抑或是鬼魅魍魎。人們能夠看到的恐怕隻是這恐怖的夜色了,所以他們很少出門,躲到屋裏麵,蜷在被窩裏,實際上這屋子、被窩與外麵沒有多大的區別。稻草、麥秸、玉米秸所苫蓋成的草房雖然在入冬之前就已經加固,可是在昨夜的寒風侵襲下,閃出一個口子來,有了這個口子,那作怪的冷風瞅著機會歇斯底裏地向裏鑽,盡情吹,他們恐怕害不死人似的。一閃一閃,“哐當哐當”,是撬動門板的聲音,無數家門板在響,無數家草屋被吹散。
“娘,我冷!”秀娘褶皺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淚水,她將小兒子明緊緊摟在懷裏,隨後望著屋頂被吹開的一角天空發呆。盡管寒冷,但是空氣中還是彌漫著牛糞味,那是從隔壁的牛棚傳過來了。她沒有在意,但是她在意的是劉老頭與邵老頭的兩嗓子,她騰地從被窩裏竄了出來,瘋也似的哭著跑去,小兒子明喊著娘也在哭,裏屋裏的哥哥、姐姐顯然也聽到了什麼聲音像他們的娘一樣瘋一般地跑去。
牛棚內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劉老頭提著一盞煤油燈,他將它放在泥台上,燈光很微弱,幸虧有燈罩嗬護,要不然一股冷風就可以將它打滅。有了燈光總比沒有的好,燈光下,大隊長張作友還在埋怨施救的邵老頭與劉老頭。牛棚上橫鐵椽失望地望著大隊長與圍觀的村民,它畢竟掙紮著與劉老頭較了半天勁,還是被他扯斷了粗壯而強硬的繩索,半拉著懸掛著。
“你們知道,我死了,他們就不會再為難邱玉和,他們一家也不會再背著黑鍋,黑鍋理所當然由我代勞,我們村也不會遭受那些造反派的欺負了。”
“說得容易,哪有那麼輕鬆,這些造反派不鬧個天翻地覆,他們怎甘心,如果你死了,誰再和他們鬥,有了你,他們還害怕,沒有了你,咱們村,咱們公社還有幾個能成更的。一個個與縮頭烏龜沒什麼兩樣。”
“老邵說的對,駐村工作組都像孫子一樣,他們越鬧得瘋狂,實際上他們越心虛,大隊長,你身後有我們村民們,怕他們不成,我們給他們鬥,咱有毛主席……”老劉說這話的時候,喉嚨哽咽了一下,圍在四周的村民也都傷心起來,這更增添了大隊長的傷感。
“毛主席都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原本能起來的身子又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疼痛,無助幹涸的那雙眼睛再次湧出了晶瑩。
“這夜什麼時候能過去?”劉老頭消瘦的身體更顯出棉衣的寬大來了,呢喃的話語襯著每個人的心了。
“秀爹!秀爹!”秀娘衝開簇擁的人群,她望見躺在地上的大隊長,此時大隊長因為悲傷目光呆滯得確實像個死人。秀娘撲到他的懷裏,哭得撕心裂肺,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不會為此動容,破爛的牛棚四周支撐的壘土、木樁、屋頂的蓬草,撲撲撲撲,吱呀吱呀,呼呼呼呼,都要散架了。與此同時,那天空的幕布比之剛才淺淡了許多,用肉眼完全能看出他的模樣來了。都是被這哭聲鬧得,當然,這哭聲還驚醒了那些能睡著覺的人們,他們互相嘀咕著,“這是誰在哭?”“哭誰呢?”“死人了嗎?”
“秀娘,我沒事,是劉叔、邵叔救了我!”大隊長張作友輕撫了秀娘的肩膀,又拍了三下,秀娘望見他能說話的眼睛,哭聲戛然而止了,換之的是抽泣,隨後,嘴角有了安慰的喜色了。
“你看秀娘凍的……”劉老頭趕忙脫下大衣給秀娘穿上,圍觀的村民才意識到剛才秀娘隻是穿著一身絨衣出來的,當然他們與她一樣誰還在意這鬼天氣呢。秀娘堅決不穿,劉老頭說他身子硬著呢,整日裏打獵,練就了堅硬的身板,他拍拍胸脯,盡管瘦弱的身體,但是依然能感受到結實與強硬來的。
“爹!”“爹!”秀與峰也像娘一般衝過來了,雖然他們的哭聲沒有秀娘那般慘烈,因為他們還小,也許還不懂得死亡與親情的內涵與關係,牛棚上蓬鬆的稻草、秸稈再次被掀起,禿露出來的天空,夜風在倒灌著。大隊長張作友衝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笑了,他的笑很柔和,他的一雙大手輕撫去他們眼角的淚水,他們見到自己的父親安然無恙,也都笑了。說也怪了,剛才冷凍的牛棚在這時候竟然奇跡般得不再那般寒冷,每人的臉上的微笑在傳遞著,牛棚內已經沒有牛了,在昨天被造反派給牽走了,牽走的時候,大隊長率領村民給他們幹了一仗,隻不過他們有槍,槍口對著村民的時候,大隊長走到了前麵,造反派頭目孫發明將槍對著他的腦門嚷道:“姓張的,你敢動一動,立刻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