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有蘊姊千依百順的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受蘊姊撫摩我,便因那著急無以安慰我而流淚的滋味,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便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裏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淒涼,卻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裏麵我也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於在夜深了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又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會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紮,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係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秤嗎?想起蘊姊,我是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麵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是不知為了什麼隻能焦急,而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於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處和歹處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隻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便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麼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們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便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麵子隻好又坐下來,雲霖藉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於是我隱隱的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隻想她能懂得這事,並且能硬自作主來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麵去了,她忠實的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裏會愛到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到我,假設我不想求助於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
毓芳願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著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的,白白被這些詩境困著,連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鬥都不能。光在這上麵,為了不如人,也應撩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還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讚頌,我總也不該不拿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裏,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這拿來比擬是不會有錯,如其是有人看到淩吉士過的。他又能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著。神把什麼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麼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確是不懂得,雖說他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著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一個女人的愛過麼?他愛過一個女人麼?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熾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並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