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節 雪(1 / 3)

白色。午後。沉思者。加持。

穀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對岸。

長發。牛仔褲。吸煙。腕上戴著佛珠。

吸煙的樣子與佛珠不太相稱。

空間關係。記憶。

我的朋友王摩看到馬丁格的時候,雪已飄過那個午後。那時漫山皆白,視野幹淨,空無一物。在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說,你不知道一場雪的麵積究竟有多大,也許整個拉薩河都在雪中,也許還包括了部分的雅魯藏布江,但不會再大了。一場雪覆蓋不了整個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說,就算陽光也做不到這點,馬丁格那會兒或許正看著遠方或山後更遠的陽光呢。事實好像的確如此。馬丁格的紅氆氌盡管那會兒已為大雪覆蓋,盡管褶皺深處也覆滿了雪,可看上去他並不在雪中。

從不同角度看,馬丁格是雕塑,雪,沉思者,他的背後是浩瀚的白色的寺院,雪,仿佛就是從那裏源源不斷湧出。寺院年代久遠,曾盛極一時,它如此龐大地存在於同樣龐大的自身的廢墟中,並與廢墟一同退居為色調單純的背景。不,不是曆史背景,甚至不是時間背景。王摩說,僅僅是背景,正如山峰隨時成為鳥兒的背景。

馬丁格沉思的東西不涉及過去,或者也不指向未來,他因靜止甚至使時間的鍾擺停下來。他從不擁有時間,卻也因此獲得了無限的時間。他坐在一塊凸兀的王摩曾過的飛來石上,麵對山下的雪,穀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對岸應有的群山,山後或更遠處的陽光,他在那所有的地方。

因為氆氌的關係,馬丁格的頭被包圍了,因此也被雪包圍了。遠遠看去,馬丁格隻露出一點兒窗口般的臉,如果不是金絲眼鏡,如果不是鏡片稍有一些雪的反光,馬丁格就是一個真正的雪人。透過鏡片,可以看見馬丁格的眼睛,馬丁格的眼睛非常淺,即使平時不下雪,那裏麵好像也永遠有雪在下;清澈地反映著一切,同時也拒絕著一切。

王摩認識馬丁格,但馬丁格那會兒不認識任何人,因此王摩可以像在一尊陌生的雕像麵前走來走去。王摩身著皮夾克,戴著一條灰格圍巾,圍巾怪模怪樣的。某個時刻,由於立得久了,同樣覆滿雪的王摩與馬丁格構成了某種空間關係就如同一尊雕像同另一尊雕像的關係,王摩說。

王摩對“一尊雕像與另一尊雕像的關係”的說想法感到滿意,並以自己的不動體會到馬丁格深不可測的境界

不過,就像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樣,也就在雕像意識形成的瞬間,王摩驚訝地發現馬丁格實際上並非一動不動。馬丁格身上的雪在動,在剝落,在融化,盡管速度很慢,像雲的變化一樣不易察覺,不過一旦發現變化,正是事物加速的時候。很多事物都是這樣:發現已是突變,已是加速,甚至已是鬥換星移很快,王摩發現,馬丁格的紅氆氌已從大雪中呈現出來,並且因為潮濕變得十分鮮豔奪目。雪已經不能觸及馬丁格,雪差不多同馬丁格保持著橢圓形的距離。馬丁格在橢圓形的中心像一盞燈,甚至燈芯、一種透明的發光體,遠遠看去有一種雪夜燈光窗口的效果。王摩的學生在不遠處追逐、喊叫、歡呼,歡聲到了王摩這兒還多少有些個嘈雜,但是到了馬丁格那兒可能已變成了天堂的鳥叫。

那就別打擾他吧,讓他聽到鳥兒叫。有學生衝過來,被我製止了。我擺手,讓他們回去,孩子們是無意的,就像任何時候都不能說鳥兒是有意的他們早就看見了馬丁格,他們熟視無睹,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鳥兒見得多了,他們也見得多了。許多狗跟著孩子們跑,孩子們和雪打作一團,狗們也學著主人和雪打作一團;它們一會兒竄入樹林,一會兒飛跑出來,揚起陣陣雪霧,它們比主人還熱鬧。它們平時跟著主人一同上學,一同下學,從不進校園,就在校門口臥著。不過就像任何事物總有例外一樣,有一次,我正在課堂上講《天上的街市》那是一種韻文教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一隻灰毛狗大模大樣走進來。我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我叫它大灰,用漢語,而不是藏語,它也完全聽得懂。大灰顯然忘了學校的禁令,好像從不知有什麼禁令,一進門就上了講台,同我並排站在一起。這種事不經常發生,不過發生了也沒人覺得奇怪,奇怪的倒是當時底下我的學生們沒有一點騷動,一點聲音也沒有。大灰同樣非常安靜,甚至你可以說是安詳的,甚至就好像它是講師,我是助教,或者相反吧,總而言之是類似隻有在大學才有的一種關係。我繼續講《天上的街市》,學生們大聲朗讀,整齊而有韻味,一切都相安無事。大灰站了一會,也許覺得上課學習也不過如此,於是朝天打了個哈欠,一抹頭下了講台,沒事兒人似的出了教室。它覺得挺沒意思的。它對我是否定的。

雪後來看上去稍稍小了一些,或者因為天色漸暗的緣故看上去有了某種類似小了的變化。變化在馬丁格身上也出現了:馬丁格與雪的橢圓形距離似乎也小了一些。不,不是似乎,是真的,王摩說,是真的正在縮小,事物總是這樣:一旦發現變化,就是加速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