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萬歲!】
1
抱歉,突然寫這封信給你。
……雖然對於自己的唐突表達了歉意,不過,這畢竟還是改變不了這封信打擾到你的事實吧。總之,還是隻能先說聲抱歉了。現在的你應該感到很困惑吧,或許還因為覺得莫名其妙,連拆都不拆就直接把信丟掉了也說不定。這些狀況我都已經預先想過了。不過如果現在信已經拆開了,而你也正在閱讀的話,那就請你勉為其難地繼續往下看好嗎?
其實我們並不相識,我對你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我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可能認識我了。
要再跟你說聲抱歉的是,我在這裏還是暫時保留自己的身份。就像我在信封上也沒有寫上自己的姓名或住址一樣。不過,有一點我要事先澄清的是,這絕對不是什麼不幸的信,你讀了這封信之後,也不會發生任何不幸的事。我對於詛咒或威脅他人這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因此關於這方麵,還請你放心。
我隻是想要和某個素未謀麵的人講講話,就隻是這樣子而已。
曜子仰起臉,讓微風輕柔地吹著瀏海,從枝葉間灑下的陽光映入眼簾,一時讓人覺得很刺眼。曜子瞇起了眼睛,視線總算漸漸從模糊中恢複。
此刻的她置身一片綠意之中,周圍都是未經人工修飾的花草樹木,高聳的樹木遮住了大半的天空。中午的陽光對青春的肌膚來說,有點太強烈了一些,曜子選了一棵大樹躲避豔陽。為了預防裙子被弄髒,她在草皮上鋪了手帕以後才緩緩地坐下。從枝葉問灑下的陽光,化為許多錯落有致的光點,落在曜子的身上。
濃淡深淺各有風情的綠色、耀眼的陽光、交織的樹影、土地的顏色等等,這些各式各樣的光影,似乎隨著微風的吹拂而躍動了起來,曜子也在不知不覺間搖晃起身子。真是奇怪的習慣呢,她邊如此想著,邊左右、右左、交互地隨著清風搖曳著。
這種模樣,還真不想讓熟識的朋友見到呢,曜子盡情地搖曳著身體,直到盡興了,才停下來,她低頭看著手邊的一紙東西。
白色的信紙,茶色的信封。
「……這到底是誰寄的呢?」
啪嚓。曜子將信紙翻轉過來,背麵空空的什麼也沒寫。信封上那幾個寫著曜子姓名、住址與郵政編碼的字體,歪七扭八地實在不怎麼好看,八十元的郵票上麵蓋著郵戳。可是,不管是在信封上還是在信紙中,卻怎麼樣也找不到那重要的寄件人姓名或對方的住址等信息。
嗯——曜子再度大略地瀏覽一下信件的內容。信封上的字體雖然好像遭受毆打般地難看,不過信紙上的字——卻宛如不同的人寫似的,十分工整漂亮。從信中字體的一筆一畫來看,寫這封信的人應該是個十分誠懇的人,但內容卻又十分唐突無禮。總之,不管來回閱讀幾次仍不得其解,這個人到底想要說些什麼呢?
這封莫名其妙的信是今天早上寄來的。
寄到霧島家的信,一般都是由家仆加以分類之後,再交到家中各人的手上。平常若有在意的信件,曜子都會當場就拆閱,等確認內容後再出門。偏偏今天早上睡得比較晚,沒有時間悠閑地閱讀。本來是打算等今天回家後,再打開這封信看看的,可是因為那是一封「茶色的信封上隻寫著收件人,卻沒有寄件人姓名」的奇妙信件,因此曜子忍不住便把它帶到學校來。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有時間一窺究竟了,卻沒想到竟是這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內容。
從信件的內容來看,也隻知道寫信的那個人,是用第一人稱的『我』下筆,然後希望能和人講講話,這樣子而已。曜子疑惑地搖著頭。不知不覺又順著清風,左、右、左地搖晃起身子來了。
信件還有後文,曜子讀的隻是兩張信紙中的其中一張。總之,先把信全部讀完再說吧。她邊這麼想,邊伸手抽出第二張信紙。此時——
「社長!妳在哪裏啊!?」
一名學妹正在後方的林子中四處張望,尋找著自己的身影。
我在這裏。曜子大聲地回答,順手把信箋收到信封中,再放進裙子的口袋裏。在她伸手拾起鋪在地上的手帕時,一陣風忽然從下方迎麵吹拂而來。過肩的長發隨風飛舞,曜子舒適地瞇起眼睛,試圖用手壓住早已被風吹亂的頭發。
學妹看著曜子的模樣,怔怔然地呆住了。
「社長,妳又在進行光合作用了嗎?」
「請說日光浴好嗎。」曜子頗為不滿地糾正對方,她瞥了一眼手表。「時間到了嗎?」
午休時間應該還沒有結束啊。
「不是啦,有訪客說要找社長。」
「有訪客要找我?」
「對啊。」學妹點點頭。「是個想要加入社團的一年級喔。」
草木茂盛,自然風情十足的廣大校園正呈現出夏天的風采,學園生們也換下了淺紅色的冬季外套製服,改穿白色歐風襯衫搭配紅色領結、襯著胭脂色裙子的夏季製服,以呼應這夏季的到來。胭脂色的裙子采用的素材,當然也是輕薄的夏天透氣材質。
現在是七月中旬。
私立百合百合學園也開始放暑假了。
不同於全國各地的高中部在七月下旬舉辦結業式,學園高中部在七月上旬就結束一學期的課程了,為了準備八月舉行的「高文連(全國高等學校文化連盟)」全國大會,學園方麵甚至同意把期末考挪到下學期開學時再舉行。比起體育係的社團,學園對於文藝部的社團一向比較禮遇。不過,這並不表示體育係的社團就受到了學校的冷落,隻是因為校內的社團幾乎都是文藝性質的,導致文藝性質的社員也占了壓倒性的多數。因此,文藝性的社團在高文連中的表現,自然獲得學園較高的評價。
所以說——
霧島曜子所屬的古箏社,也為了即將到來的高文連,加緊練習之中。
不僅如此,曆年來成績都十分優異的古箏社,甚至還將整個高中部的體育館都包下來,幾十個人正認真地練習著這個有著十三條弦的樂器。有人將古箏置於絨布上,正座練習;也有人將古箏至於架台上,坐在椅子上練習。不管采取何種形式,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認真,體育館裏麵飄散著一股緊繃的氣氛。
而在這種氣氛之中——
「我是日向亞希兒!」一個少女用毫無緊張感的聲音,充滿精神地說道:「我目前就讀高中部一年級!還隻是個初學者,若有麻煩到各位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啪嚓,接著是一個幾近九十度的大鞠躬。麵對這種類似體育係社團的打招呼方式,曜子也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看樣子,這個說要加入社團的日向亞希兒,似乎是個活力十足的少女。她的身高比曜子稍微來得嬌小一點。動作十分有精神,烏溜溜的黑色短發也隨著每次的動作活潑地擺動著。脂粉末施的臉龐帶著純真的笑容,加上元氣十足的愉快口吻,給人的第一印象還不錯。不過,畢竟是自己身邊不曾出現過的類型,因此曜子一開始難免會因為不知該如何應對,而顯得有些退縮。
「哪、哪裏。也請妳多多指教,我是高中部三年級的霧島曜子,擔任古箏社的社長——」
「我知道!」啪嚓,日向亞希兒用著和剛才鞠躬時差不多的氣勢,仰起了頭,用地力敬禮,「能夠見到學姊,真是我無上的光榮!」
原本埋首於個人練習中的社員們,受到亞希兒精神飽滿的聲音所影響,紛紛抬起頭往這裏看過來。曜子見狀,連忙把亞希兒帶到體育館的一角。
其實亞希兒對曜子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很正常的。曜子彈的古箏,不隻在學園內人盡皆知,在校外也是大名鼎鼎。雖然她本人頗為低調,不過這麼一來,反而更讓她的才能受到大家的注目。校內舉辦的演奏會往往有許多校外人士前來欣賞,其中有很大的比例,是為了聽曜子演奏而來的。再加上她那親切的個性,更是受到許多學妹們的仰慕,也因此,她經常獲選百合百合學園小姐。之前校內原本要成立她的後援會,隻是最後遭到了本人的阻止,才沒有正式成立。
所以,亞希兒對曜子會如此崇拜,也是可以想象的。雖然如此……
——還是很不習慣,真的。
曜子邊推著亞希兒走,邊暗自歎氣。曜子的個性讓她很難接受那種太過直接的示好。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優秀到足以受人尊敬的程度吧。
一個人的價值不是光靠才能或技術就足以下定論的。曜子一向這麼認為,不管自己的理想是不是有人理解,最後有沒有拿出成果,都無所謂。隻要能將自己的想法逐步付諸實行就夠了。願意去付諸實行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比如說——沒錯,比如說像小緣那樣。
所以,曜子認為自己並不夠格獲得他人的尊敬。許多明明十分簡單的事,她也可以猶豫良久、難以抉擇、優柔寡斷;明明就是眼前的這條路,而且也隻能這麼做了……卻還是難以做出一個抉擇。或許是因為找不到說服自己這麼做的一些信念吧。
像今天這樣,這麼直接地被人示好,也常常讓自己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我其實不是這麼好的人呀。這樣子,隻會讓我更想要逃跑而已。
「學姊,我們要去哪裏啊?」
哎呀,不知不覺間,竟然成為一個把想要加入社團的學妹,推到體育館角落的奇怪學姊了。曜子趕緊收回了手,嘿嘿笑著掩飾自己的尷尬。妳、妳等一下喔,曜子像逃離現場般地跑去拿自己的樂器。我去幫學姊忙!沒想到亞希兒卻又從後麵追了上來,真是的,這樣一來,把她推到角落的行動不就失去意義了嗎?
結果變成兩個人一起把樂器安置好,進入準備要開始練習的階段中了。曜子站在從體育館倉庫拿出來的白板前,勉強開口說道:「好吧。在實際演奏之前,我先解釋一下本社團的名稱吧。」
亞希兒歪著頭問道:「不彈琴嗎?」
不是說要先講解了嗎?曜子苦笑道:
「當然要彈啊,不過在這之前,身為社長的我,還是得向妳解釋一下我們社團的名稱。」
曜子在白板上寫下『箏』這個字。「我們社團用的是日式的『十三弦古箏』彈奏傳統的曲子。因此,正式的名稱應該是古典箏曲社。不過為了讓大家比較好理解,對外一般都用『古箏社』稱呼。說箏曲社很少有人一聽就懂的吧?為了不讓大家覺得我們社團很難親近才這樣命名的,因為我們社團也十分歡迎初學者啊。」
原來如此,亞希兒點點頭。
「那麼,我們就開始來彈看看吧。」
曜子走到準備好的古箏前向亞希兒招招手,指引她坐到座墊上,自己則繞到她前方。
此時,亞希兒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似地,不安地問道:
「學姊,這樣好嗎?下個月不就是高文連的大會了……全國大會耶。霧島學姊妳不用練習嗎?現在應該不是指導我的時候吧?」
亞希兒說得沒錯。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了。而且,身為社長的自己都高中三年級了。因此下個月的高文連大會,也將是她高中生活最後一次參加了。
「不要緊的。我會在家裏練習。」曜子笑著回答。「社團活動時間是大家練習的時間,個人的練習在家的時間就夠用了。」
也分給我們一點妳的從容吧!在附近聽到兩人對話的其它社員,心中不由得如此吶喊著。
可惜社長當然聽不到她們的心聲。
和那時候相比,這一點也不算什麼——曜子在心中獨白。
和情人節當天的炸彈事件相比,高文連大會根本沒什麼。自從情人節事件之後,曜子對於各種大會或比賽就不再怎麼感到緊張了,當然這並不代表她就會掉以輕心——隻是,在為了不讓炸彈爆炸而冒著生命危險彈奏古箏,這種危機之中所培養出來的『氣魄』與『意誌』,當然不是一般人能夠模仿得來的。
「那我們就開始練習吧。」
「是!」
麵對這精神百倍的回答,曜子笑道:「首先從姿勢開始吧,調弦的方式明天再學習,今天先摸摸古箏熟悉一下就好。」
「調弦?」
「調弦——每個彈奏者在彈奏之前,不是都會先撥弄箏弦試音嗎?調弦指的就是這件事。古箏是用弦下方的柱子加以調音的,像這樣子……」日式古箏總共有十三條箏弦,曜子選了其中的六、七條弦下方的三角形柱子,邊撥弦聽著音調、邊調節著柱子的位置。「好,完成了。」
亞希兒睜大了雙眼。「已、已經好了啊?」
「?對啊。今天大概先這樣子就好了。要真正把十三條弦的音都調好,還要再花些時間。當然也有專用的調音器可以使用,學妹,妳調音的時候,記得要用調音器喔。」
「喔、是……」
整個社團裏麵,不靠調音器就能調音的人隻有妳而已啦——社員們心中再度發出吶喊。
指導了坐姿、膝蓋的方向、古箏指甲的分別、右手撥弦的方式、左手的壓弦位置等等相關的基礎知識之後,曜子要求亞希兒先一個人獨自練習看看。已經把其中的六、七條弦調出正確的音了,因此就先訓練一下音感吧——這也是培養之後能正確調音的個人練習方式之一。
亞希兒略顯畏縮地撥著弦,試著彈奏。音色不太穩定的音符跳了出來。嗯……亞希兒扁起了嘴巴(那樣子看起來好像小鴨子),又接著挑戰了幾次。如果意外地彈出了漂亮的音色,就可以看見她睜大了雙眼,暈紅著臉「嘿、嘿嘿」地笑著,並偷偷觀察四周反應的淘氣模樣。當發現並沒有人在注意自己的時候,才略顯失望地重新開始練習。若是一直彈不出好聽的聲音,亞希兒便會不自主地又扁起了她招牌的·小鴨嘴。(編注:亞希兒的日文名發音同小鴨子)
這個地方要這樣子彈比較好喔。在場中來回指導其它社員的曜子,微笑地用眼角餘光偷偷捕捉亞希兒練習的樣子,真懷念啊,曜子剛開始學古箏的時候也是那個樣子。古箏要彈出正確的音色頗為困難,因此每當彈出穿透空氣的空靈音色時,對初學者來講,真的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想到當初的自己也是那個樣子,曜子心中不禁暖和了起來。
「霧島同學,可以過來一下嗎?」
回頭一看,社團的指導老師正在向自己招手。
請問有什麼事呢?曜子走過去問道。指導老師笑嘻嘻地回答:
「留學的事情,妳考慮的怎樣了?」
原本因為亞希兒勾起的回憶,感到心頭暖暖的,被這麼一問,心情瞬間又低落了下來。遮掩不住情緒的轉變,曜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麵對曜子的反應,指導老師有點意外。
「對妳來說,應該是不錯的事啊。留學的環境也十分理想喔。」
「確實是這樣子沒錯……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考慮……」
「這樣啊,好吧,反正現在還不急,妳再慢慢考慮吧。不過還是盡量積極一點喔。」
「是的,謝謝老師。」
向老師點頭致意後,曜子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
曜子的夢想是當個專業的古箏彈奏家,讓古箏美妙的音色能和世界各地的朋友作交流與分享。
指導老師也很讚賞自己的能力,所以才會建議她到古箏的發源地中國留學。不過並不是現在馬上就去,而是一個畢業後出路的參考。古箏在中國是主流樂器,在當地學習絕對是一個十分寶貴的經驗,雖然要當作職業出道的競爭遠比在日本激烈,不過將來的可能性,相對也比日本寬廣。曜子自己很清楚,如果真的要走職業古箏師這條路,到中國留學是為自己加分的不二選擇。
不應該迷惘的,但曜子此刻卻很迷惘。
——我真的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優秀。
為了不想和喜歡的人分開而躊躇不前,這樣的自己真的很差勁。
我很孤單。
在班上被排擠,和戀人分手,讓我從此拒絕上學,把自己關在家裏。
雖然不知道閱讀這封信的你是怎樣的人,不過不管是誰,都會認為我是個很灰暗的人吧。我接下來要寫的東西,也是十分地灰暗。
一個人真的很痛苦,非常非常地痛苦。我不求你幫助我,隻希望你能像這樣子聽我傾訴。
你有向朋友吐苦水的經驗吧?吐完苦水之後,心情應該都會輕鬆不少。既然如此,就請你就把這封信看作是我的苦水吧。我也隻是想要找個人聽我說說話,讓自己輕鬆一點而已。雖然也曾想過在網絡上公開自己的心情,不過,一想到自己的內心世界要暴露在不特定的網友麵前,我就放棄了。因為我想一定會有人看不慣這樣子的我,而留言攻擊的。所以,我才會選擇用寫信的方式。
你不用回信給我,隻要好好聽我講就可以了。我沒有在信封寫上自己的地址,就足以證明了吧。你的姓名和地址,是我從電話簿中隨意挑選出來的,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不應該這麼說,你一定會感到困擾的。就當作是一時的打發時間好嗎?讓我在今後還是能夠寄信給你。
當然我不會強迫你,如果令你感到不舒服的話,你就直接把信件處理掉吧。不過,如果你今後還是願意收到我的信的話,我在這裏很冒昧地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訊息』,收到這個『訊息』的話,我才能得知至少有人願意聽我說話。
社團活動結束後,曜子在回家的路上請開車來接她的司機把車子停在車站前,然後將自己的手帕係在車站前的某個廣告牌上。
每天傍晚,電視台的人會在這裏播報現場新聞。被曜子綁上手帕的招牌剛好會被電視台的鏡頭拍攝進去,因此隻要看著電視,那個要求曜子留下『訊息』的人,就能收到了。
轉頭環顧了一下,發現電視台的人正在架設攝影機。留下『訊息』的曜子稍微看了一下之後,便回到了車上。
信件的內容還是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雖然寄信人以十分低的姿態希望人家聽他說話,不過,還是不能改變那種近乎強迫的本質。畢竟要求一個素未謀麵的人聽自己說話,本來就是一件很不講理的事。
但是,曜子還是留下了『訊息』……其實這麼做也無所謂。聽聽一個孤獨的人說說話,也並無不可。說得明白點,有部分或許也是出於同情心吧。
這樣奇怪的一封信,多少激起了曜子的好奇心。
2
留下『訊息』三天後,那封寄件人不明的信又寄到了曜子家。從收到上一封信時她就覺得很奇怪了,最近的幾封信封和信紙上的筆跡,都與一開始的明顯不同。另外,對方說是在電話簿中找到自己的名字,這一點也很不合理,因為電話簿中登記的是家長的名字,會寫自己當收件人這點本身,已經和他的敘述相矛盾了。
「我看見妳留下的『訊息』了,實在是很感謝妳。」
信件內容從這句話開始,隨便幾句前言過後,內容就開始進入了主題。
我有個喜歡的人。
她總是活蹦亂跳的,表情很豐富,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她比任何人都有存在感,也來得更耀眼。一天之中,我隻要能和她說上一句話,就會整天都感到很幸福;相反的,如果一天都說不到話的話,我就會十分地消沉。若換位子的時候剛好坐在一起,那我簡直要幸福地飛上天去了。
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又和一見鍾情不太一樣。或許是她和我擦身而過時留下的香水味;或許是她上課時專心地看著黑板的眼神;或許是她開心的笑聲;或許是她若無其事幫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橡皮擦的動作。總之,或許就是這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讓我如此喜歡她也不一定。
所以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向她告白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約她放學後留在教室裏。她看起來完全不知道為何會被留下來的樣子,還歪著頭天真地看著我。天啊,不要這麼遲鈍好嗎?我冒著冷汗,聲音和雙腳都因為緊張而發著抖,口中不著邊際地重複著我寫在筆記本上,反複練習過幾百遍的開場白,到了最後,終於勉強說出了口:「我、我我我喜喜喜歡歡妳……」簡直差勁透了。回想起當時那一幕,我到現在都還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因為實在是太差勁的告白了,所以,一開始她還搞不清楚狀況。雖然好像勉強聽出「喜歡」兩個字,不過,她好像誤會成是朋友之間的喜歡了。在我笨拙地拚命解釋說明(當然心中的感覺是丟臉丟到跌股了,跌股也是很丟臉的意思,總之就是超級丟臉的意思)之後,她才終於聽懂我真正的意思。
知道我是在對她告白之後,她果然一臉的困惑。「開玩笑的吧?」「我是認真的。」「整人大作戰吧?」「絕對不是。」接著我又說:「我是真的喜歡妳,對異性的那種喜歡。」這次我沒有結巴了。對方開始「啊、呃、這……」地窘迫了起來,連個詞都說不完整了。
不久,她說她現在不能馬上回複我,希望我給她幾天的時間考慮。
三天,我等了整整三天的時間,這段時間我一直心神不寧,有時候甚至還會覺得呼吸困難。書讀不下去,飯也食不下咽,常常莫名其妙地跌倒,在教室裏,更是刻意避開目光的接觸和其它的交集。
三天之後,她答複我了。和告白時一樣,我們約在放學後的教室裏,她很努力地回答我,一字一句地說著:
「雖然我沒有談戀愛的經驗……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意……」「也不知道當戀人會不會順利交往下去……」「看看能不能漸漸邁向那種關係……」「我想說和你一起努力看看……」
那天,我終於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家了。
箏弦震動的餘韻回蕩著。
「成、成功了。」
彈完最後一個音色之後,手臂順勢揚起,食指高指著天花板。在古箏麵前高舉著右手的亞希兒興奮地晃動著身體。
「沒有失誤地順利彈完了……」
曜子把古箏夾在手臂,啪啪啪地拍著手。
「嗯,這首『風箏飛啊』彈得很不錯。」
「真、真的嗎?」
「對啊,音色很美喔。」
「……太好了,這樣子我就死而無憾了。」
亞希兒如釋重負地笑著說,就這麼以高舉著手的姿勢往一旁倒去。
「咦?亞、亞希兒——?」
除了這一幕,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古箏社的社員,為了高文連而加緊練習的畫麵。準備要上場比賽的社員,已經全體練習過一次了,現在是個人的練習時間。在這些拚命練習的社員之中,同樣可以看到遊刃有餘的曜子,以自己的步調指導著亞希兒練習的情景。
亞希兒撐起斜躺的身子,不過,這會兒看起來卻有點困擾的樣子。
「停不下來……腦中『風箏飛啊』的旋律停不下來……」
『風箏飛啊』是曜子交待給亞希兒的第一首練習曲。隻有八小節二音,是初學者的入門練習曲。這幾天,亞希兒不斷重複地練習這首曲子,到了今天,終於毫無失誤地彈奏完整曲了。
「嗬嗬嗬……接下來,請叫我『風箏飛啊』專家喔。」
「好的,專家。這首曲子就是妳接下來的功課。」
「唉呦——」
曜子看著抱頭哀號的亞希兒,露出了微笑。
日向亞希兒是個情感表現十分直接的女孩子。彈不好的時候,會像鴨子般癟起嘴巴;如果彈得很順利,會誇張地拍手叫好。就因為知道她不是手指很靈巧的類型,因此更能夠想象她花了多少時間努力在練習。雖然認識至今也不過才短短幾天,不過,曜子已經很喜歡和這個女孩相處了。
「好吧,專家。為了慶祝妳的演奏成功,先休息一下吧。」
耶!亞希兒高舉雙手,邊回答著「嗯」,邊用力地點著頭。接著,幾乎可以聽見她伸懶腰時,骨頭嘎吱嘎吱的聲音。曜子微笑地看著她,說道:
「我知道妳真的很努力。我本來以為還要花更多時間妳才能學會的。」
「嘿嘿嘿,我隻有毅力是可取之處啦。」
曜子又笑了,她喜歡聽到毅力這一類的詞。
「亞希兒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加入社團呢?」
曜子並不認為這是個多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也或許隻是她想要多知道一點這個可愛學妹的事情,而隨口提出來的近似閑聊的問題。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亞希兒的表情卻在瞬間變得有點僵硬。
隻是一瞬間的變化。曜子不過眨個眼,她的表情又回到原本的淘氣了。
「因為我想聽曜子學姊的演奏。」
「我的?」
「對啊,今年二月的時候,不是和其它學校有交流會嗎?當時大會有錄下錄音帶,我最近聽到了,覺得十分感動,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彈出那樣的音樂。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啦。」
「……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喔。」
曜子在這麼回答的時候,忽然感到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困惑。
這是怎麼回事?
「古箏的音色,真的會進到人的心坎裏耶。」亞希兒輕輕地撥弄著眼前的琴弦,這麼說著。「聽了古箏的音色,會讓人有一種很平靜的感覺。雖然彈古箏對我來說還很吃力,不過,在過程中真的會有這樣的感受。」
可能隻是自己想太多吧,曜子這麼想。亞希兒表情自然地摸著古箏,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對勁,也笑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話說回來,時間不要緊嗎?學姊不是在今天的會議上說過因為有事所以要早退?」
咦?曜子看了一下手表,隨即慌忙地站了起來。「糟了!」
「學姊和誰有約嗎?」
「恩,我和一個很重要的人約好了。」
所以絕對不能遲到。曜子順手把新的練習譜遞給亞希兒(雖然亞希兒露出了一張苦瓜臉,不過沒有商量的餘地)。接著她急急忙忙準備離開。
學姊慢走!亞希兒大聲地歡送曜子離去。不過,曜子卻在體育館出口處被其它的社員攔住了。
「學姊,方便說句話嗎?」
「啊、好啊。」
叫住曜子的,是今年春天才剛加入社團的一年級學妹。雖然她還不到能出場高文連的水準,但這個暑假也十分認真地參加社團的練習,是個很努力的社員。平時也滿常來找曜子請教的——
「學姊,妳還是不要和日向同學走太近比較好喔。」
「咦?」
太過突然的一句話,讓曜子不由得愣住了。
這名一年級的社員繼續說道:「雖然我是別班的,不太清楚詳細的情形,不過,我聽說她並沒有來學校上課喔。」
「沒有來……學校?」
「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是因為在班上被欺負的樣子吧,最近都沒有來學校。」
亞希兒被欺負?拒絕上學?這種事情,實在很難和那麼開朗的少女聯想在一起。「……所以,妳想要說什麼?」
「學姊不會覺得很奇怪嗎?明明都不來學校了,卻選在這個時期加入社團。」
曜子腦中,閃過了亞希兒剛才瞬間僵住的表情。看樣子,自己並沒有看錯了?
「所以,她加入社團一定是有什麼目的。比如說……因為在班上被欺負了,所以想要到社團裏交朋友。」
「不要再說了。」
一年級社員停住,沒再繼續往下講。
曜子搖著頭說道:「不要說這麼傷感情的話,不管是什麼理由,亞希兒已經加入我們社團了,現在我們就是同一個社團的同伴。」
「……」
「如果妳真的很認真參予社團活動的話,就不應該帶著那種差別意識,妳會說出這樣子的話,應該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吧。就我來看,亞希兒和妳們同樣都是非常認真,也十分努力練習的社員。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要光靠流言就判斷一個人的價值,好嗎?」
雖然難以平衡不滿的情緒,不過,這名一年級社員還是勉強地點點頭,回去作個人的練習了。
被欺負啊,曜子回頭遠遠地望著亞希兒。亞希兒看著樂譜、口中念念有詞,應該是正在背譜。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過被欺負經驗的跡象。不過,今後還是多多關心、注意她一點比較好。
——這麼說來,那個『我』也是。
那個不具名的寄信人,似乎也是被孤立的一份子,在班上有著遭到眾人排擠的不愉快記憶。
為什麼大家要這麼做呢?曜子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有人會因為這麼做而感到開心的不是嗎?沒有人會因此而獲得幸福不是嗎?這麼做隻會令人悲傷而已。
——難道這種狀況無法獲得改善嗎?對那個『我』,以及亞希兒來說……
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事嗎?
沉浸在思緒中的曜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約會!」
這才慌慌張張地衝出體育館。
因為比預計的時間還要晚走,因此曜子不得已隻好在車上換裝。拉上隔開後座與駕駛座之間的窗簾,脫下製服,稍微塗了下防曬油之後,她拿出放在包包中的便服換上。及膝的裙子,黑白色調、樣式簡單的上衣。再把上學穿的平底皮鞋換成有跟的淑女鞋。對著鏡子稍微順一下頭發,接著上點淡妝——差不多就可以了。本來應該洗個澡,把汗水衝一衝的,隻可惜時間不夠。
沒想到就在差不多要到目的地的時候,竟然遇上了塞車。看樣子走路應該比較快,曜子向司機致意之後便下車趕路。外麵的氣候濕熱,和車內的涼快截然不同。腳下踩著的柏油路也冒著熱氣,光是站著,汗水就漸漸滲了出來。沒辦法用跑的了,不然鐵定汗流浹背,曜子隻好加快腳步走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