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閉著眼睛。
但是,他睡不著。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那個小個子的妖族女人,總是帶著明麗的笑容,步履輕快,齊腰的粗辮子靈動地跟隨著腳步的節奏跳動。
她是一隻小小的雨燕,很尋常的雨燕。
在她死去之後,他才看到她的真身。
妖族的修煉很艱難,誰會想得到一隻尋常的雨燕居然能練就那麼高明的劍法呢?
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劍客。
可是,真正能讓他記住的對手,卻實在沒有幾個。
素琤就是那幾個人之一。
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沒有把她放在眼裏。那個時候,多少成名的劍客都已敗在他的劍下,又有誰他曾放在眼裏過?
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跟她交手,隻不過,她是妖王的使臣。他可以不理會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女人,卻不能不敷衍一下妖王的麵子。
可是當他真正地和這個女人交手,他才發覺自己錯了。
素琤一出手就差點削斷了他的劍。
天下人都知道帝晏的佩劍叫做“天機”。那本是一件上古神器,因為沒有人能夠催動,更因為沒有人配得上,所以,已封存了很多年。現在,終於有了主人。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
除了他,還有誰配得上“天機”?
隻不過,當時他手裏拿的並不是“天機”,隻是一柄很普通的劍。
他已很多年沒有遇到需要動用“天機”的對手了。
他也絕沒有想到這個還沒有他肩膀高的女人會是這樣一個對手。
如果不是他有足夠的機變,他甚至可能在第一招就敗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起了少年時代令他一戰成名的那個魔族劍客。
那種興奮真是無法形容,就像一個尋寶人,走遍千山萬水,無數次失望而歸之後,終於找到了寶藏。這種感覺隻有真正癡迷於劍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他雖然勝了,但心裏對於這個妖族女人,還是不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所以,當他們第二次交手的時候,他出手曾有過一絲猶豫。
那時他已全然失去理智,已沒有了任何顧忌,已如同一個隻知殺戮和鮮血的魔鬼。
他分明看見素琤眼裏的恐懼。
那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她不想死。
可是她卻沒有退。
她是一個絕頂劍客,對手那一絲猶豫她原本絕對不應該放過。
那本是她最後一線生機。
然而她卻沒有伸手抓住。她那麼恐懼死亡,可是卻眼睜睜地放過了那一線生機。
他不懂那是為什麼。
他也不想懂,他隻想殺死眼前所有的人,結束一切,也許,也包括他自己。
劍光閃過。
他的眼裏已隻有劍光。他已看不見鮮血。因為他的視線早已被染紅,憤怒的紅,殺戮的紅,鮮血的紅。
他還記得素琤倒下去的樣子。
像個陶人。
僵硬的。
無論什麼人,無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美麗、多麼聰明、多麼強健……死後都是一樣的僵硬,僵硬又脆弱,像一堆失去光澤的陶瓷。
她倒下去,然後身體硬生生地從中間裂開,連同她的臉,也一起破碎。
這讓她最後的微笑變得說不出的怪異。
她在最後的一瞬,滿臉恐懼,然而,卻又露出奇怪的微笑。然後,死亡結束了恐懼,隻留下了微笑。
一切都結束之後,當理智開始一點一點地回來,他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
她的身後,擋著一個小女孩兒。
隻有三四歲,手裏還攥著一個花環的小女孩兒。
但是素琤不知道,他那一劍,不但劈開了她的身體,也刺入了那孩子的心髒。
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她還會露出微笑。
後來,當他開始悔恨一切,那微笑便也仿佛化成了一把利刃,在噩夢深處撕割他的靈魂。
再痛苦,他也沒有想過死。
應該說,最初的一瞬,他想過,然而,他不覺得死是一個好的選擇。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以一個無可彌補的錯誤結束生命。
他想補過,也許做不到,但是他想試試。
可是,忽然間他發現有些事情,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彌補。
羅離坐在火堆旁,擦著青瑰刀。布與刀鞘摩擦,輕輕的聲響就像夜半輕輕的風。
這輕輕的風似乎連他的勇氣也全都吹走了。
理智在催他去說出真相,痛苦則在擠壓揉搓他的靈魂,逼得他直想跳起來衝進暗夜深處,在沒有人的地方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