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棄依言將雲兒葬在天外天的花叢裏。雖然此時秋風忽起,衰草連天,一片頹敗之象,然而到了明年春天,又是百花爭豔,姹紫嫣紅,更勝今朝,雲兒一定會喜歡的。他鑿了塊約三尺長、一尺寬、三寸厚的石塊當作墓碑,坐在雲兒的墳前用小刀一刀一刀在上麵刻字。刻一刀喝一口酒,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自顧自地說話——
“今天天氣很好,晴空如洗,萬裏無雲。昨天你走了,我睡得很不安穩,像丟失了自己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長久以來,不是你離不開我,而是我習慣了你的存在,離不開你。可是我不能讓你就這麼孤零零地走了,我得刻個東西,立在這裏,好讓我在數十年甚至百年以後還能一眼就準確地找到你的存在。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昨天我將你親手葬了以後,拚命回憶你的樣子,可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腦袋一片空白,甚至連你說過的話也忘了,一句都不記得。我很害怕。你曾說過要我永遠記得你,可是我卻這麼快就食言了,實在是抱歉。所以,我要刻個東西提醒自己,永遠都記得你。
“雲兒,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去山上鑿石塊的時候,有一隻猴子誤中獵戶的陷阱,一條腿折斷了,夾在捕獵的機關裏,疼得嗷嗷直叫。不是那種淒厲的慘叫聲,而是一聲長一聲短認命般的喘息,小心翼翼在原地一蹦一蹦,知道再怎麼掙紮也沒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搭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摩挲。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無助地看著我,眼神又是祈求又是戒備。我救了它,並給它接好斷了的腿骨。它臨走前用臉在我手心蹭了蹭,一瘸一拐走出好遠還停下來看我。
“你說我在石頭上刻什麼字好?一般來說,大部分寫的都是‘某某某之墓’,可是我不喜歡,我想你也一定不喜歡。‘雲羅’這個名字很好聽,雲暖輕煙羅,我想雲平大人當年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費了很大的心思。我們就刻‘雲暖輕煙羅’好不好?
“雲兒,我終於明白楚惜風最後為什麼會瘋魔。天外天風景優美,可是美的讓人沉悶窒息,它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無法用語言準確地表述……”
“雲暖輕煙羅”這五個字東方棄咬牙刻了三天三夜,於是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倒在雲兒的墓前醉得一塌糊塗。他在輕輕地、癢癢地騷動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一隻褐色的小猴子站在身邊,正用舌頭舔他的臉。他搖搖晃晃坐起來,揉了揉昏沉沉的太陽穴,因為酒喝得過多,聲音又幹又啞,“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小猴子前爪捧著一大把栗子送到他跟前。東方棄問:“你是想報恩嗎?”默默接在手裏。小猴子圍著他又蹦又跳,很高興的樣子。
東方棄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著無垠的天空,然後開始剝栗子吃。吃完栗子,他站起來,彎腰抱起小猴子,拍了拍它的腦袋說:“我要走了。你以後要小心,不要再闖到陷阱裏去啦。”小猴子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點了點頭。東方棄回到雲兒住的小木屋收拾東西,然後離開了天外天。
他離開前順道到九華山看望吳不通。吳不通被他的樣子嚇了一大跳,“東方老弟,你怎麼了,受了重傷嗎?怎麼瘦成這樣,滿眼通紅,頭發亂糟糟的,一條命都快去了半條啦……”東方棄說了雲兒過世的事,說的時候語氣很淡然,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字很清楚。吳不通知道“哀莫大於心死”,他這樣子看似不痛不癢實則最是傷心人,說了一通安慰的話,最後仍是老辦法,一醉解千愁。
吳語挺著個大肚子給東方棄倒酒,她和郝少南已經拜堂成親,再提起燕蘇時,已口稱“皇上”,畢恭畢敬。
吳不通為了減輕他的痛楚,席間插科打諢,講起武林軼事滔滔不絕,像什麼侯玉又有風流韻事啦,石玉郎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等等……逗的滿座都是哄笑聲。東方棄配合地微笑,然而心底的悲慟卻在眾人的嬉笑聲中化成氣泡,一股一股往眼睛裏冒,眼眶濕了,他極力克製著,不讓別人發現。吳不通還特意將他寫的《江湖紀事》給東方棄看,說自己這本武林“史記”定會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後世必將奉為“武史”中的圭臬。眾人又不可避免提到此次“武林論劍大會”,大罵聞人默浪得虛名,交口稱讚東方棄武功遠在號稱“天下第一劍”的聞人默之上。
東方棄不甚在意,武功再高又有什麼用?雲兒再也活不轉了!歎了口氣說:“聞人默死了,龍在天瘋了,侯玉愛美人不愛武林,史家後繼無人,江湖四大家族似乎再無往日的風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了四大家族壟斷江湖,必將豪傑並起,英雄輩出,我等雕蟲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他當日便離開了九華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沒錢的時候做過搬運工,當過跑堂的,沒有地方住,在街上隨便找片屋簷過一夜的時候也有,挨過乞丐的欺負,被人嘲笑、惡罵、甚至毆打,他也不在意。寒冬的一個夜晚,大雪紛飛,他在鳳陽城外的一座破廟裏借宿,在茅房附近,見到渾身長蛆、臭氣熏天的龍在天,整個人的外貌身形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又幹又瘦,像塊燒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說話的聲音,東方棄差點認不出他來。“三月殺”開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厲害,錐心刺骨。龍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虛弱到連自殺都辦不到。東方棄應他的請求送他上了路,深夜不顧嚴寒,到後山找了個臨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後一抔土的時候,東方棄忍不住感歎一代梟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最後連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為什麼而活著,世事對於他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這一年裏,他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不管是友還是敵,一去不複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無能為力,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生是什麼?死是什麼?他常常聽見風中傳來雲兒的說話聲,笑嘻嘻地喊他“東方,東方——”眼前時常浮現雲兒睜著渾圓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時不時調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麼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