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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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去世那年,貝蒂娜寫信給朋友赫爾曼·馮·普克勒-穆斯卡烏伯爵,其中描述了發生在二十年前那個夏天的一件事。她說是直接從貝多芬那裏聽說的。一八一二年(眼鏡打碎的黑色日子後又過了十個月),貝多芬在特普利茨溫泉住了一些日子,在這裏他第一次會見歌德。有一天,他倆一道出去散步。他們正沿著一條大街走著,突然遇到皇後及家人一行。歌德一見,顧不得貝多芬正跟他說些什麼,立刻捱到路邊,脫帽肅立。貝多芬則相反,他把禮帽緊緊地按在腦門上,兩道濃眉一皺,足足又冒出兩寸;步幅絲毫不減地繼續往前走。這樣,宮廷顯要們隻好停靠一邊,並向他打招呼致意。他走過這一行人之後,轉過身來等歌德跟上。然後,他直言不諱向歌德談了對他奴顏卑膝行為的看法。那一通訓斥,簡直像教訓一個拖鼻涕的小學生。

這一幕是否真有其事?是不是貝多芬的杜撰?自始至終如上所說,還是他又添油加醋?貝蒂娜有無添油加醋?或者從頭到尾是她捏造?誰也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寫信給普克勒-穆斯卡烏時,已意識到這件軼聞極有價值。惟有這個故事才能揭示她與歌德之戀的真正意義。可是,如何才能讓大家都知道呢?“你喜歡這個故事嗎?”她問赫爾曼·馮·普克勒-穆斯卡烏。“Kannstdusiebrauchen?”你能用它嗎?看來伯爵無意用它,於是貝蒂娜考慮是否應該發表與他的通信;而就在這時候,一件大好事發生了:一八三九年,她在Athenaum這份刊物上發表了一封信,聲稱貝多芬本人講述過同樣的故事!這封署明寫於一八一二年的信的原件從來沒有發現過,目前看到的隻是出自貝蒂娜之手的抄件。信中有若幹細節(例如確切的日期)可以說明貝多芬從未這樣寫過,或至少不是像貝蒂娜抄寫的這樣寫的。可是,不論這封信是純粹偽造還是真假參半,這件軼聞蠱惑力極大,於是不腔而走,家喻戶曉。一切都迎刃而解了:難怪歌德寧可放棄偉大的愛情去要那根香腸;當貝多芬禮帽壓得低低的,雙手叉在背後,昂首闊步向前的時候,歌德卻像個卑躬屈膝的仆人,乖乖地站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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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蒂娜學過音樂,她甚至作過幾首樂曲,所以她有一定的基礎,能夠領會貝多芬音樂中的新穎優美之處。但我有一個問題:令她著迷的是貝多芬的音樂,那音樂的音符,還是那音樂所表現的,換句話說,即音樂與貝蒂娜這一代人的思想和態度的共嗚?真有所謂對藝術的愛,它真地存在過嗎?它莫不是一種幻念?當列寧聲稱熱愛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到無以複加的程度,他真正所愛的究竟是什麼呢?他聽到的是什麼?是音樂?還是一個雄渾的聲音,使他回想起靈魂深處有過的莊嚴的震顫,一種對於鮮血、兄弟之情、行刑、正義、以及絕對存在的向往?他是從音樂中感受到愉悅,還是從音樂所觸發的遐想中得到快感呢?而後者則與藝術和美無關。我們還是再回到貝蒂娜:她所感興趣的是作為音樂家的貝多芬,還是反歌德的貝多芬?她對音樂的愛,究竟是一種把我們引向神奇的隱喻、引向兩種繪畫色彩的和諧的無聲的愛呢,還是一種咄咄逼人的激情,激勵我們去加入政黨?無論是哪樣(我們將永遠無法知道真相),貝蒂娜反正是把一個禮帽壓低、闊步向前的貝多芬的形象送入了這個世界,而且,這個形象將世世代代走下去。

一九二七年,貝多芬逝世百年以後,德國的著名雜誌DieLiterarischeWelt(《文學世界》)采訪當代最著名的作曲家,詢問貝多芬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對這位將禮帽緊扣在腦門上的貝多芬作身後的調查結果如何,編輯們事前一無所知。“巴黎六人團”成員奧利克①以他同代人的名義指出:他們對貝多芬毫無興趣,他根本不值得一提。那麼,是否哪天他會被重新發現、重作評價呢?也絕無可能。簡直荒唐!雅納切克②也認定,貝多芬的作品從來沒有讓他激動過。拉威爾③的結論是,他不喜歡貝多芬,因為他的聲名不是建立在音樂之上,而是關於他生平的文學傳奇造成的,就他的音樂而言,根本談不上完美。

談到文學傳奇,這一次涉及到兩頂帽子:一頂是低低地壓在兩道掃帚眉的前額上;另一頂則拿在一躬到地的人的手中。魔術師愛用帽子變戲法。他們能讓物件在帽子中消失,也能讓帽中飛出一群鴿子。貝蒂娜從歌德的帽子裏變出了象征他的奴性的醜鳥,接著又讓貝多芬的音樂消失(當然很不聰明地)在他的帽子裏。她為歌德準備了當年泰徹奧·布拉得到的和吉米·卡特將要得到的東西:荒唐可笑的不朽。但是,荒唐可笑的不朽其實正等著每一個人;對拉威爾來說,把禮帽扣在眉沿的貝多芬比垂首鞠躬的歌德更加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