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麵相
1
那女人約摸六十或六十五歲,我坐在健身俱樂部遊泳池邊一張折疊椅上看她。這裏是一幢塔樓的頂層,整個巴黎可以盡收眼底。我正在等阿汶奈利厄斯教授,每有必要,我們就相約在此聊天,但今天他遲到了,我便隻好看那女人。她獨自站在齊腰的池水中,兩眼直盯著一個身穿運動長褲、正在教她遊泳的年輕救生員。他發出指令:讓她手把住池邊做深呼吸。她做得那麼賣力,認真,活像一台老掉牙的蒸汽機在水下呼哧呼哧噴氣。(那充滿詩意的聲音,早已被人遺忘,若要向不知情者描述,不妨就說像一個手把著遊泳池邊的老太婆沒入水中的出氣聲,那再確切不過了。)我看得出了神。她讓我著迷,是因為她的姿勢很滑稽(救生員也注意到了,他的嘴角微微繃著)。這時,一個熟人過來搭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等我想再看,授課已經結束。她正繞著水池朝出口走去。她經過那個救生員,朝前又走了三四步。忽然,她扭過頭來粲然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就在此時,我心頭怦地一震!那笑靨,那動作,分明屬於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她抬臂時,有一種令人銷魂的輕柔感,仿佛頑皮地將一個五色彩球拋向她的情人。那笑靨和動作,優雅而富有魅力,但是她的那張臉和身體,卻已魅力全無。這是淹沒於身體的無魅力之中的一個動作的魁力。毫無疑問,那女人已意識到自己不再美麗,但此時此刻,她卻忘記了這一點。我們每個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於時間之外。我們或許隻在某些特殊時刻覺察到自己的年齡,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則無年齡可言。不管怎麼說,她轉身、微笑、向年輕救生員招手(他忍不住而嗤笑)那一瞬間,她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年齡。她的存在於時間之外的內在魅力,在那動作的一刹那顯現,令我目眩。我奇怪地受到感動。於是,阿格尼絲一詞浮上腦際。阿格尼絲,我從來不認識一個名叫阿格尼絲的女人。
2
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假寐。大約清晨六點時分,曾有過一陣醒覺前的翻身,我伸手摸出枕邊的半導體小收音機,按了一下按鈕。正在播送早晨的新聞節目,但分辨不出具體在說些什麼。我迷迷糊糊又睡過去,於是播音員的話語混進了我的睡夢。千金難買回籠覺,這是一天當中最愜意的時刻:多虧了收音機,使我能品味這似睡猶醒的樂趣,在清醒與沉睡之間回旋真是妙不可言,僅此一點,我們應不必為自己出生而懊悔。我究竟是在做夢,還是真到了歌劇院,聆聽兩位穿騎士服的男高音關於天氣的一段二重唱?他們為什麼不歌唱愛情?我想起來了,他們是播音員。唱歌停止,他倆開始逗趣:今天將又悶又熱,可能有雷暴雨,第一個話音未落,第二個又調笑似地插入,真的?前一個聲音也報以調笑的口吻說,Maisoui①請原諒啦,伯納德。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隻能忍著啦。伯納德哈哈大笑說:這是對我們罪孽的懲罰啦。接著又是前一個聲音:伯納德,我憑什麼要為你的罪孽受罰?伯納德的笑聲更響了,為的是讓全體聽眾明白這罪孽指的是什麼。我猜他的意思是,這是我們生命深處的一個願望:讓每一個人都把我們看作是罪孽深重的人!讓我們的惡行被比喻為暴風、旋風、颶風!當法國人今天晚些時候撐開雨傘的時候,讓他們充滿嫉妒地回想起伯納德模棱兩可的笑聲。我調到另一個台,因為我覺得又一陣睡意正襲來,我希望一些更有趣的意象摻入我的睡夢。在隔壁那個台,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今天將又熱又悶,可能有雷暴雨。我很高興,法國有那麼多的電台在同一時刻用同樣的話語說同樣的事情。這正是統一與自由的完美結合人類還能要什麼呢?於是我又撥回到方才伯納德大談他的罪孽的地方,但這時已換成另一個聲音,正為一種新型雷諾汽車唱讚歌;我撥動旋鈕,聽到慶賀裘皮酬賓展銷的女聲合唱;再拔回雷諾台,隻趕上雷諾讚歌的最後兩拍,接下去又是伯納德的聲音。他單調地摹仿著漸漸逝去的旋律,然後宣布海明威的一部新的傳記第一百二十七部傳記出版,說這部傳記才真正有價值,因為它透露了海明威一生沒有說過一個字的真話。他誇大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負傷次數,他一向把自己裝成勾引女人的老手,可是早在1944年8月就已證明,後來又一次證明,他從1959年7月以後完全喪失了性功能。啊,真的?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伯納德又調侃著回答:Maisoui接下來,我們覺得又一次登上了歌劇舞台,與陽痿的海明威在一起,說著說著,不知哪裏冒出一個非常嚴肅的聲音,討論起幾周來一直為全法國矚目的審判:一名年輕婦女因麻醉操作不慎而死於一次非常簡單的手術。由於這個事故,一個為保護它所謂的消費者而成立的組織建議,將來一切外科手術都必須實況錄相,膠片存檔。該保護消費者協會認為,隻有這樣,法庭才可能恰如其分地為每個死在手術台上的法國男女伸張正義。聽到這裏,我又睡著了。
我大約八點三十分醒來,醒後就試著描畫阿格尼絲的形象。她和我一樣,也躺在一張大床上。床的右側空著。她的丈夫該是誰呢?顯然,是個星期六也必須清早離家的人。這才能說明為什麼她此刻獨自一人,甜蜜地在清醒與沉睡之間回旋。
然後,她起床。麵對她是一台電視,由一根鶴腳似的長腿支著,她隨手把睡袍往顯像屏上一搭,頗像舞台上一掛綴滿流蘇的白色幕布。她貼床站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裸體:阿格尼絲,我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美麗的女人,也許她覺察到了我的目光,急忙捱進鄰屋去穿衣。
阿格尼絲是誰?
恰如夏娃由亞當的肋骨變來,恰如維納斯誕生於海浪之中,阿格尼絲是從遊泳池邊那個六十歲女人向救生員揮手致意的動作中蹦出來的,而那個女人的五官特征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淡忘。當時,那動作喚起我對往昔的一種無法解釋的深切懷念,這懷念產生了我稱之為阿格尼絲的女人。
一個人,或者椎而廣之,一部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就其定義而論,難道不應該是個獨特無匹、不可模仿的存在嗎?那麼,當我看到某人做了一個動作,這個與她有聯係的動作,這個表現其特征、作為她個人魅力一部分的動作,何以同時又成為另一個人的內質、成為我的夢中所見呢?這,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