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劫心記
引子
湘西南丘陵上,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名曰喜鵲村。村頭上有一戶人家,單門獨戶姓牛,不知是從哪兒遷過來的,在這個村子繁衍了五代人。到了第三代,有一個叫牛高丘的獨子,新婚剛兩個月,老婆才懷孕,就被唐生智的部隊抓了壯丁,開拔到民國首都南京去了。再到後來,聽說日本鬼子打進了南京城,牛高丘被一顆子彈擊中太陽穴,死在了那裏,之後音訊全無。
數年後,牛高丘的孫子牛小石出生了。
按理說,一個鄉村孩子出生,也太平淡無奇了。但就在牛小石出生的那天早上,他的奶奶去給家裏的那頭老黃牛喂草。
老人走近牛圈,頓時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老黃牛的脊背上,長出了五朵桃花,粉豔豔地,香氣四溢。
老人趕緊把村裏人叫過去,都說出了怪事。花長在樹上,樹長在土裏,這是亙古不變的常識。再說了,地上長的、路上跑的,從來就是兩碼子事,與一頭牛又有何幹。
很快,鄉長帶著一夥人來了。他拿起一個大喇叭,把看熱鬧的人們驅趕開,在牛圈二十米開外,拉起了警戒線。又從哪兒卸下一塊門板,堵住了牛圈的門,一把鎖把牛圈給鎖了,站了幾個鄉政府的保安,要求任何人不得靠近,等著長沙的科學家來作出調查和結論。
看熱鬧的人們左等右等,三天過去了,也沒等上長沙的科學家到來。
倒是老人急了,跟鄉長講,她得去喂一下牛,牲畜三天沒吃草呷水,估計餓得趴在地上了。
人要吃飯,一頓不吃餓得慌,何況一頭肚大如盆的牛。鄉長同意老人去喂牛。
老人打開牛圈的門,老黃牛轉動圓圓的大眼睛,神采奕奕,正在反芻,像是剛剛飽食了一頓。隻不過是,脊背上的五朵桃花,消失不見了。
鄉長不甘心,親自跳進牛圈裏找,也沒找著一個花瓣。他從牛圈裏出來時,雙腳沾滿了黑乎乎的牛糞。
長沙的科學家最終也沒來,這事最後不了了之。
但是,牛背上長桃花的事,一直被十裏八村的人們津津樂道。
老人心有不甘,不知道牛背上長桃花是凶是吉。一年,她約了村裏的兩個老人,一起去南嶽山燒香。在山腳下,碰到一個算命先生,她給孫子牛小石算了一卦,忍不住把孫子出生的時候,牛背上長桃花的事也說了。
算命先生伸出十個指頭,眯縫著眼睛,掐了半天,告訴老人,你孫子命裏桃花旺,不愁找不到婆娘。不過呢,桃花太豔,容易迷眼,你孫子長大後,最好去當和尚,免得因為女人受苦受難。
老人從南嶽山回去,成天燒香拜佛,祈禱她的大孫子一生平安無虞。
數年後,牛小石到青海高原當兵。
這天,他正在操場上練擒拿格鬥,胳膊腿被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弟弟打來電話,說奶奶病危了。
總算在奶奶咽氣前,牛小石趕到了病床邊。
奶奶有氣無力地說:“孫子,去南京把你爺爺的屍骨找回來,我要和他埋葬在一起,不讓他當孤魂野鬼,不讓他當花心蘿卜。就算是到了陰間,狐狸精還是比天仙好看。”
牛小石難過地點頭答應。
奶奶接著說:“昨天晚上,你爺爺給我托夢,說村裏方圓三裏藏著一箱金條,足足有二十來根,是當年爺爺的爺爺跟著洪秀全當長毛留下的。你們兩兄弟要是找著了,就不愁冇錢討婆娘了。”
至於那一箱金條取自誰手,是否正當,奶奶隻字未提。
順便講一下,牛小石的父親老年得子,五十好幾,才有了他和弟弟。卻沒高興幾年,得肺癌去世了。
奶奶艱難地拉過牛小石的手:“大孫子,算命先生說你命裏桃花旺,讓你去當和尚。那是一句屁話,我從來就不信。當了和尚,你就絕後了。你爺爺還說,隻要把他的屍骨找到,葬到祖墳裏,他就說出金條藏在哪裏。”
跟子孫後代還討價還價,爺爺也夠自私的。牛小石哭得不得。
奶奶臨死前講這些,其實沒有什麼稀奇的。自古以來,湘西南農村奇人異事就很多。什麼趕屍、什麼再生人、什麼鬼魂附體說話,等等,傳得神乎其神。
牛小石退伍後,經老領導介紹,去了南京,進了一個部隊業餘演出隊,當了一名不穿軍裝的創作員,寫軍旅題材的小品。
奶奶講的那些,牛小石是不信的。但他做了一個夢,也就半信半疑了。
夢裏頭,牛小石在宿舍裏修改小品稿件,感到有些累,抬了抬頭,奶奶站在他的跟前,正衝著他笑。牛小石趕緊起了身,問她啥時來的南京,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奶奶沒有回答他那些,卻語重心長地說,小石啊,你別太相信城裏妹子了,她們不是野兔精變的,就是狐狸精化身,拴不住人、攏不住心。
牛小石想跟奶奶說,她們不是那樣的,卻張不開嘴,嘴唇被糊住了。他一著急,夢就醒了。
隔三差五,牛小石都要跟母親通電話。
一次,母親說,你奶奶死後,你弟弟成天在村子邊轉悠,這裏看看,那裏挖挖。一次,還引出了一窩蛇,幸虧腿跑得快,不然早給咬死了。又說,你弟弟找了大半天,是啥也沒找著。他恨恨地說,奶奶快死時,腦殼糊了,說的都是一些鬼話。
不管怎麼說,尋找爺爺遺骸的事,牛小石放在了心上。
第1章離開演出隊
林小燦是一團火。這團火在舞台上翻轉、跳躍、舒展,在燈光的追逐中靈動如夢。
舞台下,是黑壓壓的官兵、職工和家屬。
牛小石站在舞台一側,目光在林小燦的舞姿和觀眾之間來回切換。
潮水般的掌聲響起,幾乎將林小燦淹沒。
牛小石一陣緊張。恍惚之中,林小燦消失了。
主持人走到舞台中央:“我們是一群不穿軍裝的‘軍人’,有著部隊‘文藝工作者’的美好稱謂。今晚是戰陣演出隊的最後一場演出,希望能夠留在大家的記憶中。從明天起,我們將告別軍營、各奔東西了……”
夜色籠罩南京城郊,喧鬧的禮堂沉寂下來。
禮堂內空空蕩蕩。牛小石站在舞台中央,扯著嗓子大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除了本姑娘,誰稀罕你啊!”林小燦從化妝間走向舞台,一雙細長如蛇的手臂,從後麵攬住牛小石的腰,形成一個溫暖的環扣。
牛小石轉過身來,凝視林小燦:“你的舞姿真美,朋友圈轉瘋了。”
林小燦說:“你寫的小品也演出了感覺。”
牛小石說:“你我雙贏,比翼雙飛。”
林小燦說:“你就臭美吧。唉,從現在起,戰陣演出隊隻剩下回憶了。”
牛小石說:“燦爛在今宵,精彩成過往。”
林小燦說:“我們本來就是老百姓一枚,不就是上舞台穿個軍裝麼,弄得跟解甲歸田似的。”
牛小石說:“我畢竟當過幾年兵。雖說沒幹出個名堂,但對部隊有感情。”
林小燦說:“我們演出隊清一色的女孩子,弄得你跟賈寶玉似的,感情還沉甸甸的。”
牛小石說:“那你就是林黛玉麼。”
“可惜,大觀園沒了。”林小燦一聲慨歎。
倆人緊緊相擁,眼前虛成一片。
第二天天剛亮,演出隊小樓就亂騰開了。大家忙著收拾個人物品。昔日整齊劃一的宿舍,變得混亂不堪,被棄用的內衣、鞋子、牙刷等,扔得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們在擁抱、話別和流淚。牛小石穿梭在樓道裏,把懸掛在牆上的精彩劇照摘下來,那是戰陣演出隊的昔日輝煌。
在清一色的女孩堆裏,牛小石顯得有些特別,女孩子們不想幹、不願幹的活兒,似乎都應該歸他幹,而且要幹好,如給她們取快遞,捅開堵塞的馬桶,到機關去充電等。總之,一個看似一個打雜的角色,在小小的演出隊卻不可或缺。
隔著一層樓,牛小石聽見林小燦在尖叫:“媽咪,我在這兒呢!”
牛小石的頭伸出窗戶。演出隊的樓下,停靠了一輛紅色寶馬,一個中老年女人下了車,進了演出隊的大門。
片刻之後,林小燦挽著中年女人走出大門,坐上紅色寶馬,消失在營區的綠蔭中。
牛小石望著紅色寶馬絕塵而去,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怎麼也想不通,林小燦昨天晚上還與他濃情密意,一覺醒來,就變了樣,早上在公共洗漱間碰到她,跟她說話,她愛搭不理的。這不,她走的時候,招呼也沒打一個,仿佛與他從來就不曾認識過。
牛小石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給林小燦寫了幾句話。想了想,沒發出去,歎了口氣。
當天晚上,朱小石出現在一個小飯店裏。他獨自一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走出酒吧,腳步踉蹌,滿身的酒氣,路人躲得遠遠的。
在酒精澆灌的世界,牛小石不去想明天的太陽是否還會升起,不去想林小燦與他相識相愛的過往點滴,不去想除了寫小品還能幹什麼,特別是,不去想奶奶臨死前的囑托份量有多重。半個多世紀前,爺爺戰死在南京保衛戰,緊跟著,就是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
演出隊解散後,牛小石決定留在南京尋找爺爺的遺骸。
演出隊解散的事,牛小石沒有告訴母親和弟弟。
演出隊小樓,走得隻剩下牛小石一個人。
陽光全方位地入侵窗戶,牛小石擦了擦粘連的眼睛,順手往床頭櫃上抓手機。卻感覺手裏抓的不是手機,而是一坨軟乎乎的東西,爾後,聽見一聲淒厲的尖叫,頓時把牛小石嚇得心尖亂顫,手裏東西被扔了出去,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牛小石壯大膽子看過去,我的娘呃,是一隻肥碩的老鼠。小家夥受到驚嚇,在地上稍作停頓,迅速地溜走了。牛小石感到一陣惡心。他不由得感慨起來,看來,這個小樓不能住了,連老鼠都在趕我走。再見吧,不,不見了,演出隊。
但牛小石並沒有立即離開演出隊小樓。他能夠去哪兒呢,腳底下一片茫然。
入夜,牛小石坐在空蕩蕩的宿舍裏,在筆記本上敲擊一個求職簡曆。完事後,他順了一遍,還算滿意。他早早地上了床,等待著天一亮,就到機關文印室去打上幾份。
牛小石睡到半夜,忽然感到渾身上下一陣燥熱,嗶嗶剝剝的聲音響起,把他從夢中驚起。
演出隊小樓起火了!
一個火舌竄進了牛小石的宿舍。
牛小石迅速掀開被子,抓起行李箱和衣服,用力拉開窗戶,從二樓跳了下去。
很快,來了很多官兵,一輛消防車,把火勢壓了下去。演出隊小樓過火一小半,看上去麵目全非。
牛小石狼狽不堪,欲哭無淚。
牛小石被帶到單位保衛科接受調查。
姓劉的保衛幹事臉色冷峻:“你是不是對演出隊解散不滿,故意放了一把火?”
牛小石很不耐煩:“我對演出隊小樓很有感情,我做得出那事麼?”
劉幹事冷笑:“你要不說實話,就關你的禁閉。”
牛小石梗起脖:“來,把我的脖子當樹樁鋸了。讓我屈打成招,承認是我幹的,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