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曆史中,孔子一直是極受尊重和推崇的。他是道統的象征,是中華民族的道德和信仰的核心。從住在京城裏的皇帝、王公大臣、趕考而來的士子,到遙遠邊疆地區的無知小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孔子。孔子是所有中國人共同的心靈密碼。空間上,他是無遠弗屆的;時間上,他又是無時不在的。
但是,在20世紀,孔子曾遭遇過兩場巨大的苦難和不幸:第一次是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初,就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及“新文化運動”;還有一次就是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初,所謂的“批林批孔”。在這兩次運動裏麵,孔子都成了人們否定的、批判的、聲討的對象。
在1919年的“新文化運動”中,對孔子的批判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正麵的東西,有很多思想的成果和學術上的成就。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從鴉片戰爭開始到1919年,近八十年的時間,我們這個民族經曆了太多的失敗,太多的恥辱。我們和英國發生過戰爭——鴉片戰爭,我們和八國聯軍發生過戰爭,和英法聯軍發生過戰爭,但我們都失敗了。我們還和日本發生了甲午戰爭,我們仍然以失敗告終。一個民族在近八十年的時間裏麵,所有的對外戰爭全部以失敗而告終,這對一個民族心理的傷害是非常巨大的。直到今天,這些戰爭所造成的中華民族內心的創傷仍然沒有愈合。
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前後,我們就反思: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新世界麵前,我們總是失敗的?最後,我們發現,在文化上,我們是落後的。然後我們進一步反思:西方比我們多什麼?答案就是:它比我們多民主,比我們多自由。它的文化裏有民主,有自由,有科學。我們都沒有。我們為什麼沒有民主?因為孔子。我們為什麼沒有科學?因為孔子。我們為什麼沒有自由?我們也把它歸罪於孔子。所以就喊出了一個非常嚴厲的口號,叫“打倒孔家店”。
現在我們可能要麵臨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在反思傳統文化的時候,在中華民族打開了國門、麵向世界的時候,我們對孔子會產生這樣一種激烈的情緒?他到底在我們的文化裏有什麼樣的貢獻?我們今天的中華民族的現狀和他有多大關係?
可怕的是,19世紀下半紀、20世紀初我們的精神創傷,一直不能愈合。這樣巨大的、沒有愈合的創傷,一方麵使我們不能從容地麵對外麵的世界;另一方麵又使我們不能平靜地對待自己的文化傳統。在這兩方麵,我們都有一些極端的情緒。
實際上,孔子所遭受到的這兩場苦難,尤其是第一場苦難,對他本人當然是一場苦難,但我們可以反過來說,也隻有這樣偉大的人物,才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苦難。我們之所以把一切的不幸,一切的失敗,最終都歸結到他那裏,恰恰說明他在中國傳統文化裏麵的重要地位和影響。
柳詒徵在《中國文化史》上有一句話,對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有一個概括性的說法: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柳詒徵《中國文化史》)我認為這樣的判斷基本符合事實。可以說,中華民族是在對孔子的信仰與尊崇中,在孔子的指導下一路走過來的民族。我們把我們的成功、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光榮,都歸功於他;而有些時候,我們又把我們遭到的不幸、經曆的失敗、受到的屈辱,也歸罪於他。孔子成了我們歸功與歸罪的最後對象。這是孔子的命運,也是我們的命運。是的,了解孔子,就是了解我們的曆史,了解我們的文化,了解我們的現在。一句話,了解孔子,就是了解我們自己。
這就是我們要講孔子的理由,這就是我們現代的中國人還得要回到孔子的時代去了解他的原因。
那麼,孔子作為一個民族的靈魂式的人物,他到底有著怎樣的家世,又有怎樣的人生經曆呢?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在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四月十一日,孔子73歲了,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病勢很沉重,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清早,孔子掙紮著起來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這時,子貢來看老師。孔子看到子貢來了,非常高興。子貢在他的弟子裏邊,從個人感情上講,是屬於最親密的弟子之一。在孔子72歲的時候,跟隨他四十多年的子路死了;在他71歲的時候,他一生最為欣賞的弟子顏回死了;再往前一年,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在他的前麵。白發人送黑發人;而在他67歲的時候,他的妻子死了。所以他能給誰交代後事呢,也隻能跟子貢了。
因此,孔子一看到子貢,就說了一句話:你怎麼才來啊?你怎麼不早來看我?這與其說是孔子在責備子貢,倒不如說是表現了一個身體非常衰弱的孔子,一個走向生命盡頭的孔子,對子貢的一種親近感和強烈的依賴感。
孔子接著對子貢說,從傳統的習俗來講,夏商周三個朝代的貴族們死了以後,停放棺材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夏代停放在東邊的台階上;周代停放在西邊的台階上;而在商代,是停在正廳的兩根柱子的中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就坐在兩根柱子的中間接受別人的祭奠。所以我告訴你,我的祖先是殷商人。
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謂子貢曰:“……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明確地告訴我們:他的祖先是殷商的後代。但是問題也隨之出現,我們知道孔子一生都服膺、推崇周王朝的文化,他曾說過:周王朝的文化是從夏代和商代借鑒過來的,取長補短,擇善而從,而且繁榮茂盛,所以我推崇的是周代的文化。
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孔子所尊崇並發誓恢複的周禮,就是周公製定的。周代禮樂文化的開創者,就是周公。孔子的思想,就來源於周公旦的禮樂製度。他終身崇拜的人物,也是周公以及周文王、周武王。所以,孔子一生服膺周公,一生要推行周公之道。但從青年至壯年,從壯年至衰老,孔子周遊列國,顛沛風塵,處處碰壁,壯誌難酬。到了兩鬢霜白,他不禁慨然長歎:我老了!周公也不再入夢了!(《論語·述而》)這聲感慨也告訴我們,他平時一定是經常夢見周公的。不然他不會有這樣的比較,並有“老冉冉其將至”的傷感。我們知道,對於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古人,竟然常常在夢中夢見,這不是一般的感情。
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周代禮樂文化的堅定捍衛者和鼓吹者,在他彌留之際,卻告訴來看望他的學生,自己是殷人。要知道,殷商就是被周滅掉的呀,就是被他推崇的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等滅掉的呀。為什麼孔子說他是殷商的後代呢?我們來看一看他的家世。
實際上,孔子確實是商的後代。商代開國的國君是商湯,也就是孔子的祖先。到了最後一個國君商紂王的時代,商代的天下已經是民不聊生了。我們看《論語》的第18篇——《微子》中孔子對商代的三個人物的評價。他說在商紂王時期,雖然這一個朝代已經黑暗,已經無道,但是作為一個偉大的朝代,作為一個有偉大文化傳統的家族,還是出現了三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們就是微子、箕子和比幹。這三個人在紂王殘暴的時代,分別采取了三種不同的方式來處理和紂王之間的關係,走了三條不同的人生道路。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論語·微子》)微子是紂王同父同母的大哥。這裏有一個小問題了:他既然比紂王還大,為什麼紂王繼承了王位,他沒有繼承呢?這要簡單地說明一下。中國古代的繼承製是嫡長子繼承製,它規定繼承王位要有兩個條件:正妻所生;而且要是第一個兒子。如果嫡長子去世或有其他特殊情況,才輪到其他嗣子。雖然微子比紂王年齡大,是長子,但在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還不是正妻,等到紂王出生的時候,他們的母親才被立為正妻。所以盡管微子是長子,但不是正妻所生,自然也就沒有繼承權了。
微子是紂王的大哥,卻發現紂王如此殘暴,不可理喻,怎麼辦?微子選擇了離開,做隱士去了。箕子和比幹,這兩個人比紂王輩分高一點,都是紂王的叔父。箕子也不斷地勸說紂王不要太殘暴,紂王不聽他。箕子為了活命,開始裝瘋賣傻。紂王說,你瘋了,那好,把你降為奴隸。所以箕子為之奴,做奴隸。
比幹跟他們兩個都不一樣,比幹認為他們兩個的做法都是不對的。天下這麼黑暗,紂王這麼無道,正直的大臣應該站出來諫阻。所以他強諫紂王,弄得紂王非常生氣。最後紂王說:我聽說聖人心有七竅,我現在想把你的胸膛剖開,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你是否真的心有七竅。於是就殘暴地把這個叔父給殺了——開膛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