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1章(1 / 1)

那個春天很嫵媚,沼地上的每株蘆葦都顯示著勃勃生機,肥碩的知更鳥在光天化日之下競相追逐,肆無忌憚地交尾取悅,散籽魚“潑刺”躍出水麵,在空中完成一個漂亮的轉體動作之後,鵝毛似地插入水中。就在那個嫵媚的日子,我去訪問老秦。

一切都是如此荒誕而簡單。

給上司彙報後,平反昭雪的批複三下五除二作出,自此,老秦成了個自由人,同我們一樣公平地享受大自然的一切布施。處理善後事宜時,我征詢老秦本人的意見,並鼓勵他大膽地提些要求。實話說,那陣兒,作為一個從大牆下蹲了二十年,白白耗費了大半輩子青春年華,而後忽兒翻個個兒成了一名所謂英雄的人物,即使提出一些較苛刻的要求,也不算過分的。然而,老秦的要求並不高。

“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我還呆在這個農場吧。”老秦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現在看來,老秦這句帶點老布爾什維克味的話,原不過舊時一句司空見慣的謙詞而已。我說,“好吧,既然這樣,你還留這兒工作吧。你今年五十五歲,離退休還剩五年。剩下的日子雖然不算富足,但也不算太少,中國的解放戰爭也不過打了三年,好在你的身體還健康,沒有大毛病,好好工作,把浪費的光陰補回來吧。”——我同樣用一句帶點老布爾什維克味的話答複他,權當安撫。

不過,對老秦的自我選擇,我倒是頗費了一番猜測的。這個農場位於離城市一百華裏的沼澤地上,地理位置相當偏僻,這兒除了大片單調的農田之外,剩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蘆葦蕩,冬枯夏榮的草地;所謂有靈性的活物,便是大牆之下的那些迷亂的靈肉之軀了。而大牆之外的五十華裏沼地,是不能任遊人或過往車輛接近的。

老秦城裏已經沒有家,他選擇這樣一片孤島作為自己晚年的棲身之所,顯然已經排除了成家的考慮。我不得不提醒他,“您是否應當……去城裏工作呢?這裏可是個與世隔絕的男兒國啊?您,或許應當考慮考慮組合個小家庭吧……”

老秦悲愴地一笑,“我倒沒這個考慮了。快六十的人啦,還組合什麼小家庭呢?湊合著打發完剩下的日子吧。”

這話勾起我一陣傷感,以至於我不敢多看一眼他臉上的道道皺紋,以及藏在皺紋間的老人斑了。荒唐的年代造成了許多人的荒唐結局;而具體到老秦,恐怕隻能歸於他的宿命了。

臨走,我問他對組織上還有其他要求沒有。如果有,不妨說出來。老秦遲疑了一下,說,“閑了,我喜歡看點書,對描寫大牆生活的小說有興趣。還在服刑時,我就聽說過中國有位叫叢維熙的作家,號稱大牆文學之父。他的一些作品,我都讀過了。聽說您是位業餘作家,報告文學寫得不錯,如果有興趣,把我給寫寫吧……”

這倒是個新鮮話題。老秦的經曆,本身就富有傳奇色彩,要是認真挖掘一下,寫點什麼是不成問題的。再說,我與老秦差不多打了大半年交道,個中的細微末節都比較熟悉了。我也許應當盡量滿足他的這一要求吧?於是,我答應了他,“不久,我給您寫一篇。多大的實際意義已經沒有了,姑且為您正個名吧。您的同事,還有您的父老鄉親,並不太知道詳情。文章發表後,或許對您有所幫助……”

老秦淡然一笑:“正名,我倒沒這個奢望了。隻是,我總感到有些想法應該告訴更多一些人。到底有啥具體想法,我也說不出個形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