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1 / 1)

翌日便是吉日。八月的山村,日頭紅豔,秋色迷人。驛道上的山菊花開得熱烈,宛如寬闊的黃花帶飄進深山。

劉縣長是主婚人,九公公充當紅媒的角色,他們二人肩上都斜披了紅綾,走在送親的隊伍前麵。緊接著二位至尊的,是一長串浩浩蕩蕩的隊伍。隊伍前頭是樂隊,八人敲鑼打鼓,八人吹嗩呐。黃銅喇叭指向天空,長時間地吹著《鳳求凰》和《雙飛蝶》。嗩呐聲尖嘯急越,像馬兒長嘶,如山羊悲泣,回腸蕩氣,讓人從歡快中體味到一種別離的傷痛與酸楚。

走在樂隊後麵的,是八名送親的本村閨女和迎親的八名堰上村閨女,她們打著小紅傘,把文君簇擁在中間。新娘文君是根據劉縣長的意思裝扮的,穿一身嶄新的綠軍裝,肩挎一隻繡了紅色“忠”字的綠色軍用挎包。日頭一曬,粉紅色的鵝蛋臉如桃花一般嫵媚。

我也走在送親的隊伍裏,被劉縣長指令為二牧的伴郎。在與文君目光相觸的一瞬間裏,我分明看到她的眸子裏淚光一閃。我的心不由一陣緊縮,居然熱淚盈眶。哦,我的愛人!我的美麗絕倫的文成公主啊!你要沿著古驛道走向何方呢?往南還是北?朝東還是向西?西去嗎?西去無車路,將是漫漫黃沙等著你了。綠洲嗎?綠洲是離你愈加遙遠了啊!我緊走幾步,來到文君的身邊。我知道,作為伴郎,是有資格緊挨新娘行走的。不過,走在文君身側,我什麼打趣的話也說不出來,我感到無盡的屈辱。我為什麼要當二牧的伴郎?難道這個走在我側畔的少女,不是深深地愛著我的人麼?我巴望大夥走得慢些,再慢些。我巴望這驛道再長一點,那樣,我就可以盡情地聞聞文君的發香了。

我回頭望望身後,挑著或抬著嫁妝的小夥子們,也走得很慢,全都聳拉著腦袋。送走了文君,等於送走了太陽。盡管這太陽不為他們所有,這太陽也不曾愛過他們,但失卻了心中向往的美神,也是極為痛苦的呀!

我用眼光在隊伍中搜尋,但沒發現石祥。他沒有來,九公公告訴我,自從昨天午夜石祥離開文君家之後,直到今天動身,他始終沒在禾坪裏出現。

隊伍上了北嶺,堰上村在望了。我們齊集在山頂上,向二裏地外的山坳中望去,嗩呐再一次齊齊吹響,鑼鼓一陣猛敲,鞭炮聲驟然大作,這是向對方報告送親的隊伍已經臨近。

頃刻間,堰上村禾坪裏湧出黑壓壓一片人,十幾管三眼土銃一齊轟響,文武鞭無休無止地爆響起來。二牧戴著大紅花,領著百十人朝這邊迎了過來。

劉縣長領先與二牧握握手,於是雙方的隊伍合為一流,熱鬧非凡地向山坳下流了過去。一忽兒,我們便被爆竹的煙霧裹沒了。

踏進地坪的當兒,九公公有些不滿地問劉縣長:“直到現在,尚不見新姑爺的聘禮。雖然是新社會了,必要的聘禮還是不能少的吧?是不是把咱堰下的女子小瞧了?”

劉縣長意味深長地笑笑:“九公公,您老放心。那是筆重禮呢。等會您就知道啦。”

九公公無話,邁腿踏進堰上村禾坪,目不斜視,抬頭收腹,頗有一番大國使臣的傲然。

婚禮隆重而熱烈,婚筵也十分豐盛。凡用得上的禮節都用上了,許多在“文革”初期批判過了的規矩,也搬上了。幾千年的冤家對頭,老死不相往來,婚筵上互相舉懷,盡棄前嫌,握手言歡,基本上達到了化敵為友的效果。

劉縣長高興,桌麵上連連幹懷,一會兒便醉得不省人事。長長的婚宴,從中午十二點開始,一直喝到下午四點才收場。雙方的男人女人醉倒了一大堆。醉了,也就更加放縱。堰上的男人,不論老幼俊醜,湧進洞房,捉住文君任意逗打,撫摸,親嘴,盡管文君拚命掙紮,大聲哭叫,也不頂用。新娘房中三日沒大小,凡男人都能與之親熱親熱,這也是山村的規矩。何況文君人見人愛呢,似乎不能讓二牧獨享的。

我實在不忍多看,不待日落,便獨個兒提前返回堰下村。接近村口,看到石祥木訥地坐在一株芭蕉樹下,正勾頭抽著悶煙,雙眼卻不時抬起,瞟瞟田壟上方的那座石堰。

我輕輕走上前,把文君托我捎給他的一包香煙交給他。他接了,雙手顫顫地擦燃火柴,但幾回都沒點著。我躬身給他把煙點燃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指指山坳,嗓音顫顫地說:“小華,看哪——”

我循著他的手指向前望去,石堰的凹槽裏往下淌著一股白色的水流,如一匹飛瀑,跌落在堰下的溪床裏,發出震耳欲聾的“轟轟”聲。

石祥眼睛裏淚光一閃一閃的:“他們都放了一個鍾點了。我一直守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