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由——甘快來——』
用著大舌頭的聲音說話的，是光。
『由宇樹。』
呼惠也在旁邊。
『啊，嗯。』
由宇樹之所以裹足不前，是有理由的。
就在夏天即將結束的某一天，光的母親與呼惠的母親兩人帶著由宇樹他們三個來到了溪邊。
這是場快樂的野餐，在吃完了特製三明治之後，孩子們便馬上跑到水邊玩了起來。
才過一下子就連內褲也都弄濕了。為了要把衣服晾乾，他們連內褲也被脫了下來。
這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由宇樹用著模糊的意識思考著。
五歲?不、不是那麼大以後的事。四歲……三歲吧。
簡直像在看電視或電影畫麵似的，由宇樹看著自己小時候的影像。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非常自然。看著那麼幼小時自己的側臉，卻可以共有著同樣害羞的心情。
『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家都一樣。』
呼惠這麼說著，對由宇樹伸出了手。看來她察覺到由宇樹害羞的理由了。
光則根本不管這些事，全身一絲不掛蹲在地上，手上拿著塑膠小鏟子拚命挖著沙子。
河道在這裏特別狹窄，形成一個小小的沙洲。
水深隻到幼兒的膝蓋，最適合玩耍。大家都忙著尋找石頭背後的貝類，以及挖了沙子就會跑出來的蟲子。
可是，裸體還是挺讓人害羞的……呼惠這時候應該已經四歲了吧。
雖然不知道四歲跟三歲差多少。
就算身體的發育上沒有相差很多，但或許是呼惠從這時候開始，便有著如同大人般的表情與動作，因此才會讓由宇樹感到害羞吧。
更或許，是『現在』由宇樹的心情，影響了畫麵中的由宇樹也不一定。
說不定對三歲的由宇樹來說，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
『哇啊！小由！往那邊去了！小魚兒！』
『咦?真的嗎?在哪裏?在哪裏?』
但是過沒多久，三歲的由宇樹也沉迷在遊玩之中了。
不小心遊到附近來的小魚兒比由宇樹他們的手掌還小。光跟由宇樹不斷追著小魚兒跑，想要把它抓起來。
『嘿！啊，被逃掉了！小光！』
『哇！抓到了……啊——沒有——』
這時候的我，也用『小光』來稱呼光。那種感覺有點奇怪。
呼惠還是一樣叫我『由宇樹』。從以前到現在都貫徹著姊姊的身分。
『在那邊，由宇樹！』
圍繞著小魚兒，三個人在水池般狹窄的沙洲中玩得不亦樂乎。
他們的身體互相碰撞，跌倒濺起巨大的水花。害羞的心情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滿腦子隻想抓住魚。
『啊！被逃掉了！』
小魚兒逃出了光的手掌，滑溜溜地快速遊來遊去，就這麼遊出了沙洲外。
『等一下！可惡！』
由宇樹忍不住追了過去。簡直像是在戲弄由宇樹他們一樣，小魚兒又開始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遊來遊去。
『由宇樹！危險！』
『啊！媽媽說不可以到那邊去！』
不理會光與呼惠的警告。由宇樹一邊笑著，一邊往溪中央走去。
『別擔心別擔心！』
糟糕！接下來……
在旁邊看著的『由宇樹』，過去的記憶重上心頭。
沒錯。雖然乍看之下是水流緩慢、沒什麼水量的小溪，但是依然不能太過於輕視。更何況，由宇樹還隻是個三歲的小孩子。
不行！別去那邊！
『嘖！又沒抓到！』
又從手中溜了出去。
為了抓住小魚兒，由宇樹繼續兩步、三步地往溪中前進。一瞬間……
（啊?）
腳下突然變深，踩不到底。由宇樹小小的雙腳在水中撥動。但是，往前走的動作卻沒辦法被中斷。
就像是跌進了陷阱裏麵一樣，由宇樹整個人陷了下去。
嘩啦！
『哇啊……啊！』
以水的深度來說，或許還不到五十公分吧。但是，隻要稍微變深一點點，水的流速就完全不一樣。
由宇樹的身體被水流輕輕鬆鬆地就給擄走了。他不斷被往前衝，整個人被水流拖倒，背脊碰到溪底。
『由宇樹！』
察覺這件事的呼惠叫著由宇樹的名字，追著由宇樹往溪中而去。
『媽媽！媽媽——小由他……』
光呼喚母親的聲音，連由宇樹也聽得見。
（得站起來才行……得站起來……）
可是一旦閉起了眼睛，根本就不知道哪邊是上麵。在水流的翻弄下，他伸手想要抓住溪底，但是卻滑開了。
『咕嚕……』
他喝到了一口水。體力迅速消失。明明沒有多深，馬上就可以站起來。馬上就可以把臉伸出水麵……雖然腦袋這麼想，身體卻動彈不得。即使手腳虛弱地掙紮，也馬上被水勢給打亂。
（救……我……）
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一些可以依賴的東西……有沒有什麼東西……有沒有什麼東西……啪……
由宇樹的手腕被抓住了。接著，手腕被往上拉。
（啊！）
身體被快速地拉了起來，臉孔露出了水麵。
『噗啊啊啊啊！』
終於能夠呼吸了。周圍沒有水了。已經不要緊了！
由宇樹張開了眼睛。
『沒事吧？由宇樹。』
『小惠……』
是呼惠。
『小由！』
光也在旁邊。
是呼惠握住由宇樹的手腕，把由宇樹拉上來的。光則在呼惠的身後把呼惠的身體往後拉……
（雖然沒發揮什麼作用）。
『……小惠……小光……』
由宇樹被呼惠緊緊地抱住。
雖然年長了一歲，但是體格幾乎沒有差別的小女孩，把情同弟弟的由宇樹從水裏救了起來。縱使達成了這麼艱難的任務，呼惠卻依然保持著冷靜的表情。
她那沾濕了的長發正在滴著水。
在稍快的呼吸聲中，呼惠如同要看穿內心一般，凝視著由宇樹。
『我會保護你的。由宇樹。不論什麼時候……永遠……』
『小惠……』
『小光也是！小光也會保護小由的！永遠都會保護你的！』
光也握住了由宇樹的手。
『光……』
由宇樹被緊密的夾在小光和呼惠兩人之間。
『啊……』
一陣心動。
三個人從頭到腳都濕答答的。緊緊靠在一起的肌膚傳來對方火熱的體溫，甚至可以感受到對方心髒的跳動。
或許是因為淋濕的關係，肌膚跟頭發的香味更加明顯。
由宇樹發現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大聲，甚至開始擔心會不會被呼惠跟光聽到。
『光！由宇樹！』
『由宇樹！你沒事吧?』
在兩位母親拿著浴巾跑過來之前，他們三個人一直將身體緊緊靠在一起。
光……呼惠……
對了。那時候也是……呼惠跟光，救了我。保護了我。
並不是隻有被妖魔攻擊的時候。
她們一直都在……
保護著我……
2
「……啊……嗚……」
夢迅速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現實中的倦怠感包圍著由宇樹全身。
他張開眼睛。模糊的視野中，映照著古老而具有莊嚴感的天花板。由宇樹直覺地，想到森林裏麵所見到的那棟洋館。
「這裏是……嗚嗚……咦?」
想要爬起來，才發現兩手動彈不得。被什麼東西給限製住了。用力移動之下，發出了喀啦的鎖鏈聲與沉重感。
「這是……什麼……」
「勉強活動的話，可是會受傷的。」
「這個聲音是……亞美?」
由宇樹望向聲音的方向。身體無法移動。隻能轉過頭去看，站在那裏的，確實是亞美。
「亞美……為什麼……這裏是……哇啊！」
說到這裏時，由宇樹察覺到了自己的模樣。
自己躺在一個像是大桌子的東西上。雙手雙腳像是X字一樣被打開，分別被鎖鏈固定在桌上。
而更讓由宇樹吃驚的是，自己現在幾乎是赤身裸體的。雖然還穿著內褲，也就是跟呼惠借的緊身內褲，但除此之外身上一絲不掛。
「為……為什麼?」
「你比較希望穿著女生的衣服嗎?由宇樹。」
「啊……啊！」
對了。之前是男扮女裝的。還戴了假發，化了妝。
被問到是希望穿著女裝被綁，還是裸體被綁，其實還滿令人困擾的。
「沒想到由宇樹竟然有那樣的興趣。」
「不……不是的！那是有……很複雜的理由！」
「連內褲都是女用的內褲呢。」
「不，這是因為……那個……嗚……」
又不能說是跟呼惠借了內褲來穿。就算嘴巴裂掉也說不出口……
「不過，沒關係。」
「咦?」
亞美走近身來，站在由宇樹的旁邊，俯視著由宇樹的臉。那就跟平常亞美的笑容是一樣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露出笑容，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那個……亞美。能不能幫我把這個鎖打開?雖然不知道是誰這麼做的，但是我得回去了。
由宇樹故意不說是亞美做的。
雖然從現場的狀況來看，就算不是亞美做的，她也一定脫不了關係。
「沒關係，由宇樹的這個秘密雖然讓我有一點吃驚，但是我不討厭。很可愛呢~真的就像個女孩子一樣，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嗬嗬地笑了。
「這……這個……該不該高興呢……呃，還是覺得挺害羞的。不過，這些我們可以以後再談。亞美，先幫我把鎖解開吧。」
但是亞美並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走向那個高達天花板的裝飾窗，然後又背過窗戶轉來麵對由宇樹。
「哪，由宇樹。你不覺得人類真是自私的生物嗎?」
「這、這個嘛……」
（什麼意思?）
「原本需要的東西，一旦變成不需要之後，就隨便舍棄。不隻如此，甚至還心生反感，想要將之滅絕。」
「你在說什麼……」
「不要裝傻嘛，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吧，由宇樹。」
「你在說關於妖魔的事嗎?」
（對了。遇到亞美之後，雖然一直到剛剛為止都失去了意識，但是在那之前，的確談了這樣的話題。妖魔原本是精靈什麼的……）
「昆蟲不也是這樣嗎?會螫人的，有毒的，都是害蟲。相反的，吃這些害蟲的昆蟲就是益蟲……害蟲、益蟲，到底指的是什麼呢?說得好像蟲子也有正義跟邪惡一樣。螫人隻是昆蟲的本能。吃這些昆蟲，也隻是昆蟲的本能。因為人類進入它們的領域，才會被螫；不進入的話，就不會被螫。也就是說……」
「沒有人類就好了?」
由宇樹說了之後，亞美搖搖頭。
「假設性的答案無法解決問題，由宇樹。人類就在這裏，他們已經在這裏了，而且也不打算從這裏離開。這樣一來，該怎麼辦才好呢?對人類有害的昆蟲，隻能乖乖選擇被人類討厭，被人類滅絕嗎?什麼都不做，就隻是等死……」
「這個嘛……可是……」
「你知道嗎?由宇樹。這時候我們常常會說，謹慎思考之後再下決定；或者是說，隻要經過溝通就一定能夠找到解決方案的。不是嗎?」
亞美的表情開始變了。
那已經不是平常那認真、一板一眼。但是有點少根筋，不會察言觀色，那個可愛亞美的表情了。
彷佛著了魔一般。
那個魔潛入亞美的身體，逐漸侵蝕亞美的身體。他似乎有一種感覺，那個魔在亞美的體內快要取代亞美的位置了。
「亞美……你……」
「聽我說，由宇樹。有些事情，不管再怎麼溝通，不管怎麼思考，都是沒用的。你隻能選擇其中一條路。隻有一邊能夠生存。就像隻有一張椅子。就算有好幾個人都想坐，最後也隻有一個人能坐下……」
「亞美！」
由宇樹突然察覺到了。
在亞美的背後，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影子。
（是誰?這裏另外還有誰在?）
並非看起來很邪惡的影子。影子並不大，而且好像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感覺。明明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卻有一種以前已經見過的感覺……
「比內由宇樹……有多大的力量……」
影子開口了。
「由宇樹?由宇樹?你在哪裏……」
「小由！小由！啊，對了……小由不喜歡我一直叫他小由……嗚嗚，小由……」
百貨公司的內衣賣場。
呼惠跟光完全沉迷於挑選內衣，當她們買完東西時已經是三十分鍾以後的事了。
當然，這時候由宇樹已經不見人影。
「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很適合現在的由宇樹，一件非常典雅的內褲呢。」
連內褲都想讓由宇樹走哥德蘿莉的呼惠說：
「啊，不如去廣播吧。從七王子來的比內由宇樹，雖然是男生但是穿著女裝，而且是哥的裸體風的……」
「哥德蘿莉風。」
「對對，穿著割得裸體風的……」
「咦?這麼說，剛剛那個人就是比內?」
突然有個聲音加入了她們的對話之中，讓光與呼惠都嚇了一跳。
「木野!還有你是……三年級的森埜吧?真是奇遇啊，老師也常常來這家店呢。」
手上拿著造型可愛的袋子，裏麵應該放著剛剛才買的內衣。擔任光與由宇樹他們班的班導師的女老師，那就是……
「野宮老師！」
「今天是由我負責巡邏商圈鬧區。看看有沒有學生做壞事，有沒有學生進入不能讓國中生單獨進入的店，有沒有學生在進行著不純的異性交往……」
奈奈美與光及呼惠三個人出了百貨公司，走在散步道上。朝著奈奈美看見由宇樹剛剛經過的方向走去。
「是這邊嗎?」
呼惠詢問。
「是啊。因為他看起來非常顯眼，像是個很會打扮的可愛女生，所以讓我不禁多看了兩眼。本來我還想說會不會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問話，結果他就朝這條路走去了……」
奈奈美指著一條排樹道。
散步道上明明很多人，排樹道卻幾乎沒有什麼人。明明看起來很像公園，應該會是情侶喜歡的地方才對。
「結果老師就跟丟了那個女生……由宇樹，所以隻好放棄了。後來打算進百貨公司巡一巡，結果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內衣賣場。後來，就聽到了感覺很熟悉的聲音，而且好像在尋找著由宇樹……」
之後的事情，光與呼惠都知道了。
「這是低強製力的結界。」
看著排樹道，呼惠說著。
「低……強製力?」
光問道。
「可以給予看見的人暗示，讓他們不想進來。雖然不像我們的反敵護罩、退魔結界一樣，可以將次元以障壁加以隔離的遮斷力，但是對付一般人的話已經很足夠了。就算原本想走上排樹道，也會突然產生厭惡感而放棄。如果硬要走上去的話，就會突然產生腳痛或肚子痛。當然這些也都是幻覺。」
「原來如此。這麼說小由果然是在這裏……」
「嗯。」
光與呼惠互相看了一眼之後，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那個漂亮的女生真的是由宇樹嗎?她的頭發是那種直筒型的卷發耶。皮膚很白，老師一開始還以為她是混血兒呢，還擔心說不知道說日語通不通。就在老師正煩惱該說『What's
your
name?』好，還是『How
do you
do?』好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奈奈美講話還是一樣又臭又長，簡直可以用嘮叨來形容。
「我明白了，謝謝老師。光，走吧！」
呼惠向奈奈美道謝之後，便與光一起跑向由宇樹消失的方向，往排樹道深處而去。
「再見！老師！」
「啊！木野！森埜！你們兩個人不可以進咖啡廳或電影院喔！也不能亂買東西吃喔！被不認識的男生搭訕，也不可以跟他走喔！還有……還有……」
3
「你是由宇樹吧。」
影子說話了。直接跟由宇樹說話了。
「你、你是誰?這裏是哪裏……亞美怎麼了?你、你想拿我怎麼樣?」
雖然由宇樹拚了命想把頭轉過去，但是因為自己是平躺著被綁起來，所以根本看不到。
隻看得到影子的一部分。
（到底是誰?看來不是我認識的人。可是，還是很不尋常。亞美那個樣子，還有這間房子……難道是……）
康帕尼?
「總之，放開我！請放開我！」
得逃走才行！得從這裏逃走才行！
可是，如果這裏真的是康帕尼的本部，或是相關組織，那亞美為什麼會在這裏?難道，亞美也是康帕尼的成員嗎?
「難道……亞美……」
（不，不對。一定不是的。一定有什麼理由。就跟我穿女裝一樣，亞美一定也有什麼很深的理由……）
可是，這個事情的嚴重性跟穿女裝根本就不可相提並論……
正在不斷轉動的由宇樹腦海裏，突然閃過了呼惠曾經說過的話：
『你要注意這個女生喔……』
如同看穿了由宇樹的內心一般，亞美走上前來。
「由宇樹。你真是奇妙啊。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對你……」
說到這裏，亞美就不再繼續說下去。
「亞美……」
亞美的表情不太尋常。
明明在微笑，卻好像非常地悲傷，正在極力忍住隨時會掉下來的眼淚似的，卻又似乎有一種傲慢，以及幾乎要將由宇樹壓垮的壓迫感……
「試試看吧。動手，亞魅。」
背後的影子說話了。
「亞魅?」
就在由宇樹對影子所說的話感到疑惑的時候，亞美的身影開始出現變化。
如同像是發亮的岩漿一般，暗紅色光芒包住全身。
「護盾產生……最後階段……」
簡直就像是——亞美的身體一瞬問被蛹給包住，然後又迅速褪去一般。在由宇樹眼前，亞美的外型變成了獨特的機械戰鬥裝。
「亞美……那是……」
由宇樹的聲音在顫抖。
（亞美……果然你……亞魅……）
從亞美變成了亞魅。
緊貼著身體的戰鬥服，將平常都被隱藏起來的亞美的身體曲線展露無遺。這也象征著亞美的內心變化。
防風眼鏡內側的眼睛或許正在俯視著由宇樹吧。就用那奇妙的、兼具憂傷與攻擊性的眼神。
「出來吧，各位生物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