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強尼兔之小人物的安魂曲
A Faint
Requiem
1
“啊啊,上帝。”
索菲亞兔一開門就直嚷嚷,呆了半晌後,晃著她那姣好的屁股,大踏步地衝進事務所按住我的雙手。
“哎呀哎呀。”我發出兔子般的笑聲,“調查報告就在我桌上。”
“別動。”她按緊我,“你皮膚都化膿了!”
“遲遲沒聯係你真是抱歉。”我掙脫她的手,咯吱咯吱地撓著頭和胸口,“我想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事情的經過。特裏的事我真的很遺憾。當我趕到再會之樹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不要再撓了!”她抓住我的手,“竟然能把自己的皮毛撓成這樣!啊,這麼多血……”
“沒事沒事,沒關係的。”我再度抽回手,開始撓自己的肚子和後背,“我隻不過身體有些癢。”
“住手!”
“大概是快換季了。”臉、後腿、肩膀,爪子陷入肌肉的時候出的快活,“比起這個還是說下關於報酬的事,發生那樣的事並不是我的錯,如果能夠照常支付的話我不勝感激……”
我的臉頰被狠狠揪住。
我被嚇得魂不附體,不自覺地停住了手。
“強尼!”索菲亞兔拚命大喊,她矗立著,淚水自她的眼中浮起,“我求你了!”
我從沙發上起身,打開櫃子倒了兩杯牽牛花酒。索菲亞兔低著頭接過了我遞給她的那杯酒。
“強尼……你生病了。”
我繞到窗邊,邊俯視遲暮中的仙客來大街邊喝酒。“衝天炮”艾迪的身影追逐著某隻小母兔漸漸跑遠。
生病?我強尼兔?不不,這不可能。雖說身體奇癢,大便顆粒又小又硬,尿尿的時候還摻著點血,但除開這些,我感覺舒爽,健康得能讓所有的兔子妒忌。
“有件事……”她的聲音沙啞,“我必須告訴你。”
“特裏可能是我的兒子嗎?”
“……”
“這次的委托工作,也是他來拜托你的吧?一開始就和什麼兔之複活教會沒有關係的吧。”
“強尼,你……”
“別說!”
索菲亞吞回了正欲說的話。
“我可不記得我搞大了多少母兔的肚子,更沒可能知道這當中是不是有哪個孩子的鼻子不好。”我看著窗外,把從那天開始就堆積在腦海的沉澱物一吐而空,“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氣味的世界,一定是很無趣的吧。但因為這樣就掰出些上帝啊複活之類的理論,讓兄弟們陪著他一起去死,我是無法理解這種家夥。”
“特倫斯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多虧他的父親,也就是他真正的父親,他才有了生活的意義。因為鼻子而沒有真實感的世界也變得現實。他的父親對他這麼說過:‘即使無法了解花香,但花的美麗並不因此改變。”’
“你說的話那個父親大概連一半都不懂吧。”
“嗯,是吧。”
她的語氣使我回過頭。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我覺得他希望你能阻止他。”
“殺死兄弟們和消滅人類之間有什麼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特倫斯離開了我們教會,或者說是被驅逐了。就算我問他也什麼都不肯說。”
“話說回來,為什麼要找我?”
“傑克兔&兒子們’公司的水果幹事件啊。特倫斯看過你救出阿克賽爾兔的報道。強尼,你還記得你在采訪時說過什麼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你被記者問到為什麼甘願冒險去救阿克賽爾兔時,你回答說:‘如果說還有什麼比死亡更痛苦的事,那就是違背原則。’一字一句都是原話哦。然後你接著說:‘我強尼兔又剛好有點不正常唄。”’
“混蛋。”我的身體又開始發癢,“那不過是文字遊戲而已,想不到他認錯對象了。”
“特倫斯應該也沒真心認為你就是他的父親吧。”索菲亞兔露出略帶寂寞的笑容,“盡管如此,他還是想抓住些什麼吧。對不記得自己父親氣味的他來說,強尼,你的話卻有著那樣的味道。”
“那麼,那家夥的爸爸呢?”
“強尼,你知道自己的父親嗎?”
“……”
“這種事情對兔子來說是無所謂的吧。”
“但特裏卻不同。”
“無所謂了。”索菲亞說,“所謂繼續活在心裏也不過是借口而已。”
我們的對話到此為止。
我和索菲亞默默地佇立著,映照在牆上的夕陽餘暉漸漸變成深紅色,我們依舊隻是兩隻兔子。
晝夜的交替就好像電燈的開與關。
而我體內的兩個我,也就是強尼兔和強尼兔寶之間的轉換,也有著相應的征兆。問題是不管切換到哪一個我,開關永遠是開著的。開著開關墜入絕望,開著開關飛向兔子的天國。開關從不會關上。開著開關喝酒,開著開關忍受幾乎要把皮翻個麵的癢,感覺像是眼底的燈泡總是亮著。有時候燈泡會兩三盞一起亮起,這時,我就會看到抱膝的特裏喊我爸爸,死在再會之樹的家夥們齊聲高呼“不要再讓我們失望”。我的腦袋都快裂了。
但,我強尼兔是隻與眾不同的兔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學會了驅趕亡靈的方法。兒子被殺之後,伊莎貝爾‘科維洛陷入了這樣的狀態:那個瘋婆子把家裏砸得稀巴爛,燒了自己所有的假發。明白嗎?要彌補被破壞的事物,那就隻有去破壞更多。
所以每當快被亡靈附身之際,我強尼兔就會到大街上徘徊,四處找麻煩。仙客來大街上的麻煩事要多少有多少。我遊蕩在各種弄堂小巷上窺探,當發現那些看起來就算死了都不會有人悲傷的家夥後,就狠狠地揍他們一頓。
那一晚也是這樣的夜晚。
我被三隻渣滓兔圍毆後,流著血倒在了垃圾桶裏。頭頂掛著的那輪彎月,似乎伸手可及。
雲悠悠飄過,沒有一絲風。這個國家的人們把月亮上的陰影看成女人的側臉,也有地方看成螃蟹,如香港。科維洛老頭說,日本的月亮上住著兔子,不,也可能是小邁克爾’科維洛說的。或者是托尼·維洛佐,也可能是別人吧……我想不起來了,無所謂。
我點上煙,對著看起來有些悲傷的月亮吞雲吐霧。
啊,日本的月亮!在那裏也住著像我強尼兔一樣的家夥嗎?
那麼拜托你,請饒了那隻可憐的兔子吧!拜托,拜托你,日本的月亮啊!
我爬出垃圾桶,踉蹌地回到仙客來大街。環視空蕩蕩的大街,頓覺無處可去。我不想回事務所,想喝一杯吧又被禁止出入羅伊的店,隻好鼓起勇氣四處徘徊。
恍然想起香港的那隻兔子,就感覺自己似乎變得很渺小。他一定是我的守護天使。是了,他不是說過好幾次“我,隻是,在工作”嗎?我也是啊。我也隻不過是在工作。工作的內容是找兔子,既不是保護小孩也不是拯救兄弟們於滅亡。我,我強尼兔寶沒做錯任何事。那個男的從香港來一定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不會錯的。
被揍的傷處火辣辣地疼。當走到比利酒鋪附近的小路時,下半身突然被猛地一撞,一陣尖銳的疼痛直衝腦門。連這痛楚,我都打算把它解釋成來自香港的信息。這是最壞的情況了。
“插你!幹你!操死你!”
一回頭,有人正企圖把他的那玩意插入我的屁眼裏。
“給我立刻收回你那髒東西!”回過神來,我後腿直蹬,“混蛋艾迪,我要把你的雞巴擰成麻花!”
“對、對不起嘛,強尼。”“衝天炮”艾迪被我的飛腿逼得直往後縮,“我把你看成是能夠撫慰我身體的母兔子了嘛,因為太暗了呀。我以為那一定是饑渴的男人所向往的美好的屁股,我、我……”
“不許再說這種話!”
“對不起!”
我確認自己的菊花安然無恙,而艾迪則抽動鼻子聞著風的味道。
真是煩透了。也難怪艾迪會認錯。因為不知不覺間,我又在咯吱咯吱地撓自己的身體。
“但、但是……”艾迪畏畏縮縮地開口,“你到底怎麼了,強尼?”
“我怎麼了?喂,艾迪。”我瞪他,“這可是我的台詞。你腦子裏是不是隻有F-U-C-K四個字?”
“但是你身上的毛都一塌糊塗了啊。”
被他這麼一說,我重新留意到自己的邋遢相。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思索著這個問題是不是具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守護天使既然可以化身成香港的兔子,那麼也同樣能變成“衝天炮”艾迪。這麼想著,我仔細地打量著他,的確,艾迪和平時稍微有點不同。雖然說不出具體是哪裏,但我覺得他的每一個行為都意味深刻。那些小淫兔們不肯和他搞說不定就是這個原因。女人做事都憑直覺,她們一定知道艾迪是絕對不能被玷汙的存在。
“什麼都沒有,艾迪。”我說,“這就是問題所在。”
“你在說什麼,強尼?”
“我空空如也了。”
“空空如也……就是什麼都沒有的意思?”
“是的,我已經什麼都沒了,一無所有。”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艾迪四處張望著,像是要捕捉飄然起舞的辭藻,“也就是說,愛將會誕生的意思?”
“……愛?”
“哎呀,就是幸福的心情啊。你不是以前告訴過我的嗎?”艾迪說,“說愛是從貧乏中誕生的。”
“……”
“我雖然不是很懂,但卻很努力地思考過。那就是說,那就是說……如果現在的自己不幸福,那麼就隻有讓自己空空如也一次的意思吧?你想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強尼?因為我滿腦子都想著搞女人,結果女人都逃跑了。但是,要空空如也真的很難呢。像我腦子裏雖然隻有F-U-C-K四個字,但我就連這四個字都趕不走……你怎麼了,強尼?”
“哎?”我抬起頭,“什麼?”
“什麼什麼……”艾迪咚咚地跺著地板,“還說什麼什麼,強尼,你都哭了呀!”
我忙擦眼,正如艾迪所說,兩行淚水簌然而下。
“你哪裏疼嗎,強尼?”艾迪驚慌得上躥下跳,“難不成,你的屁股被我的大炮弄疼了?”
“少臭美了!”
“呀,對不起!”
對這個愚蠢到無法理喻的世界再無眷戀,那麼速速退場也算是一招。但,就算要這麼做,不妨等到空空如也一次以後也不遲。是的,就算都是死,那也一定是倒在接近原點的死亡更為上品。
“我說艾迪,”我把手搭住他的肩膀,“今晚的你是愛的使者。”
“哎?我?”
“如果來生變成隻母兔子,我絕對要做你的母兔子。”
艾迪哈哈大笑。
喂,特裏,你知道嗎?我在心底低語。“空空如也”和“回歸虛無”完全是兩碼事。有所失的家夥往往想找些什麼去填補。你的失敗就在於找錯了填補那些空白的東西。既然鼻子不好,就更應該睜大眼睛。或許這樣你會看到“愛”與“死”之間的區別哦,特裏男孩。
2
第二天,我挾著撿垃圾的托比直到最後都緊握的那張報紙前往梧桐林。
博士兔和平時一樣在單詞上做記號,然後花費幾乎令人不耐煩的大把時間把它們翻譯成兔子的語言。而在這期間,我一直都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關於特裏的死,關於兔子的家族製度,關於目前發生在本強尼兔身上前所未有的抑鬱狀態,關於香港來的兔子,關於和“衝天炮”艾迪遇上的那個奇跡之夜。
搞不好是大限將至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好幾次臨死的人喋喋不休的樣子。比如腹部和胸部中彈的家夥使出最後的力氣說些廢話。托尼·維洛佐常常都會為此笑噴。“我見過很多人臨死的樣子,快死的時候那可是非常悲慘的,屁滾尿流哦,才不會有什麼閑工夫嘮叨什麼事情的真相之類的。充其量也就是喊喊聖母瑪利亞,或者哭鬧著要媽媽。”
博士兔隻是靜靜地側耳聽著我的話,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隻需這樣就可以感受到愛。愛無所不在地充盈在我強尼兔寶空空如也的體內。愛,是支持我存在的汽油。愛,是我的中間名。明白嗎?如果沒有汽油,即使搭載了V8引擎的自殺機器也不過是廢銅爛鐵。
我的話告一段落後,我叫了叫他。博士兔震了一下,忙擦拭嘴角淌下的口水。
“啊唔……哎呀,不行不行。嗯,我明白了。你,嗯,跟那個艾迪的感情逐漸升溫,同時卻又被那個叫特裏的家夥打亂了心湖……最後,因為你們的三角關係而引發了再會之樹的慘案……”
“你睡著了吧!”
“怎麼可能!”博士兔使勁地揉眼睛,把哈欠咽了回去,“你有證據嗎?嗯?切,人家好心來聽你講話……”
“總之,我注意到。”我重振精神,我強尼·愛·兔可不會因為這麼點小事而泄氣,“有臭的屁,但也有不臭的屁。不臭的屁不管它就可以了,可怕的是臭的屁。臭的屁的可怕之處在於,如果一直聞下去,就變得不臭了。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
“嗯,當然。”
“也就是說,所謂的真理,其實是隻有自己聞起來不臭的臭屁而已。”
“真理和屁在某些場合的確都是需要努力忍受的呢,話雖如此……隻有自己聞起來不臭的臭屁……”博士兔交叉雙臂,露出認真的表情,“意思是說,你,鼻子塞住了?”
“……”
“幹嗎?表情那麼恐怖。”
“這上麵寫了什麼?”我指了指報紙。
“突然生什麼氣啦。”博士扶了扶眼鏡,“這是很久以前的報紙了,說發現了很多脊椎彎曲的魚。”
“有說埃文·凡倫塔因這家夥的嗎?”
“他的事情隻有一點點啦,好像是給基爾巴特‘羅斯上議院發了封‘恐嚇信’,說魚的脊椎彎曲是‘核電站’導致,讓他立即停止‘作業’,不然的話……差不多就是這樣。”
“不然的話後麵是什麼?”
“嗯?啊呀,沒寫什麼特別的。”
“博士。”
“知道了知道了,讀給你聽就是了,讀給你聽。那個,啊,呃,‘不然的話,我就公開你跟波莉姑姑的不倫關係。’”
“……”
“啊,不對,是這樣。‘不然的話就在你大便的時候澆盆水到你頭上。’幹啥?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啊,你聽著,我可是很努力地在讀喲。不過就是稍微有點看不懂嘛,你那眼神怎麼好像把我完全否定似的!”
“請別這麼啃指甲。”
“而且,你呀,那個埃文·凡倫塔因要幹什麼蠢事跟你有關係嗎?就算他要炸掉那個‘核電站’,你也什麼都做不了吧?既然這樣,‘不然的話’後麵是什麼有意義嗎?”
博士繼續發著牢騷。
而我的體內,有什麼東西連上了。
離開梧桐林,我出發去找索菲亞兔。到了教會一問,卻被告知她應該正在後山摘果子。
雖然季節已經逐漸染上了秋天的色彩,但走在薰衣草草原裏,我眼中看著的卻是那火勢旺盛的核電站。
我很清楚這隻是我的一個假設,但即使這是事實,也不是兔子可以去搞定的問題。如果一個人認真地想做一件事,那麼誰都無法阻止。即使這家夥不在了,也一定會有人繼承他的夢想。這就是人類厲害之處,也是他們的可怕之處。埃文·凡倫塔因是可以為了脊椎彎曲的魚而站出來的那種有毅力的人,如果這被特裏兔知道會如何?為了魚這樣的事就能送恐嚇信給上議院,那麼如果有大量的兔子死在核電站又會如何?
可以這麼認為嗎?安息曰之黑兔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對人類的操控,他們賭的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們知道,能夠消滅人類的隻有人類自己。我們的姓名雖然渺小到令人發笑,但如果大量地聚集起來,還是會有那麼點意義,能夠有所作為。
轉眼我已經走過薰衣草草原,爬上鬱鬱蒼蒼的森林斜坡。時間緩慢地流動,幾乎是靜止的,隻有悲傷的氣氛作我的路標。
金合歡樹下,索菲亞兔靜靜地佇立在從樹葉縫隙透入的陽光中,她看起來如夢似幻,仿佛就快消失一般。
“正如你所看到的。”她的聲音很平靜。
“不用看都知道。”我點起煙,“是特裏的孩子?”
在一片樹木的清香之中,索菲亞兔的痛楚朝我飄來,而我的怯弱也傳達給了她。趁著還看不見彼此,我們聊了很多。沒有謊言,因為兔子的鼻子甚至能捕捉到對方的內心。
“你早就知道了?”
“之前你來事務所的時候——我們兔子都是男性配合女性而發情,主導權永遠掌握在女性手中——如果那天你處在發情期,那麼我們會來一發的。”
“你的臉色好多了,強尼。”
“你最後一次見到那家夥是什麼時候?”
“就在他死之前的幾小時。”
“那麼再過一個月,小特裏就要誕生了。”
“有什麼區別嗎?”索菲亞兔提著裝滿樹木果實的籃子站起身,“生完孩子,再過一陣不是還得懷孕。”
“今天我是來借特裏遺物的。”
我們一起下了山,一句話都沒有說。山的那一邊似乎下起了雨,還可以聽到不知何處的陣陣雷聲。這片雨雲很快就會飄到仙客來大街的吧。
索菲亞兔走進教會,拿著一隻小箱子走了出來。在要交給我的瞬間,她突然縮回了手。
“不過,你怎麼知道會有這個東西的?”
“特裏說過的,自己所能做的,隻是留下曾經生存過的證據而已。”
“是嗎,他,對你這麼說過……”
“你聽到過些什麼嗎?”我接過箱子,“比如如何消滅人類,或者有沒有能夠幫到我們的人類?”
索菲亞搖了搖頭。
“特裏的爸爸是被人類養大的吧。”
“好像是逃出來的。記得那個人名叫埃文·凡倫塔因。”
“埃文·凡倫塔因?真的?”
“怎麼了?”
“沒什麼……難道說那個人是機械工?”
“聽說是技工。”她皺眉,“不過,你怎麼知道?”
“在那場事件裏用到了電動噴水裝置。特裏那家夥的爸爸,連機械方麵的知識都教給他了吧。”
“你要去人類的城市嗎,強尼?”
“是的。”
“為了特倫斯?”
“為了我自己。”我把箱子舉到頭上,“看完後就還你。”
“不用,我隻想當兔子就好。”
“是嗎?”我轉身剛邁開腳步,又回頭說,“你肚子裏的孩子,等我解決完這一切之後,我們一起撫養吧。”
“你在說什麼?”
“好容易才傷成這樣,”我望著遠處的落雷,“再多傷一點,隻要隨便道個歉就能被原諒了吧。”
我記得是個叫康德的家夥。名字是叫穆尼埃爾還是瑪紐阿爾來著……不對,是伊曼努爾!
沒錯,伊曼努爾·康德(注: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1724年4月2日-1804年2月12日,德國哲掌家。而Kant和cunt諧音,cunt的意思是女性生殖器。)。邁克爾·科維洛曾經說起過他。在和別的組織鬥得不可開交之時,他被他的父親要求減少外出。“我的世界和爸爸的世界是不同的。”當邁克爾這麼說時,科維洛那老頭氣得漲紅了臉:“世界?你說世界?你聽好,邁克爾,我們的世界隻有一個。這個世界,就是你的先祖漂洋過海來到了這個國家,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要站上這個世界的頂峰,如果我做不到,那麼你繼續努力。這就是意大利之魂。你在大學裏到底學了點什麼?”然後,邁克爾回敬:“伊曼努爾‘康德。讀了他的書你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不過是現象而已,WOP(2
wop,對移居美國的南歐人的蔑稱,尤其是指意大利人。)的世界也是!”“不許這麼稱呼意大利人!另外,你說康德?哈,是指女人兩腿間的那玩意嗎?嘿嘿,大學還真不錯,還有人用那玩意做姓啊。”邁克爾飛奔出家門,回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棺材裏。
索菲亞交給我的特裏遺物,要描述的話,是了,簡直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燒焦的針筒、看起來像是人類指甲的東西、枯萎的三葉草、蜥蜴的尾巴、蛇的骨頭。唔,雖然不是現在,特裏。大概再過個一百年,再有像博士兔那樣的家夥如彗星撞地球般落入兔子的世界時,他或許會解讀出你所謂“生存過的證據”吧。散發著潤滑油味道的小瓶子、生鏽的電池,還有不知寫了些什麼的便條紙。在兔子眼裏毫無意義的垃圾,人間的現象。
隨後,終於被我找到了——我伸手拿起這盒寫有一些數字和“Mancini”七個字母的磁帶。
激烈的怒火從肚子裏騰地升起,我渾身顫抖。但我仍然嚐試否定。我這一早就空空如也的身軀不該再有任何恐懼。從成為強尼兔寶的那一天起,我對人類應該已經再無憧憬。振作點,強尼·愛·兔!向亡靈們吐口水,不要讓愛溜走!
但卻是徒勞。
那個男人的影子在我的體內漸漸變大。
啊,我竟然做了那麼過分的事,科維洛閣下!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如果沒有道義與人情,我和你都無法生存。如果我——身為你左右手的強尼——如果我能好好地了解這件事,到那時,你會原諒我嗎?
我把箱子裏的東西倒到桌上。
裏麵有好幾張卡片,其中有一張很像司機阿倫·傑克遜曾經無數次給警察看過的東西。當他把這東西拿出來時一定會說一句:“請饒了我吧。”但足上麵的照片並不是阿倫,完全不像,那是個白人男子,有著略長的金發和稍顯邋遢的絡腮胡。人類本來看上去就差不多,尤其是這種看上去就髒兮兮的更是沒啥區別。邁克爾·科維洛在房間裏貼著的海報上,也有個眼睛和他差不多無神的男人。
我仔細觀察著卡片上的文字,用手指描著每一字母。當那個名字終於在我眼前閃光,煙早已燃成了灰。
“終於見到你了。”我舉起卡片,“凡倫塔因先生。”
3
時隔七年,再度回到人類的城市。
兔子曆的七年絕不算短。即使是剛剛出生的嬰兒,到了七歲都已是能讓母兔子呻吟的年紀了。然而我們的七年隻相當於人類日曆上的半年。和昨天一樣,沒有任何變化。連埋在地下六英尺的科維洛家族諸位,此刻都尚未完全化為白骨吧。
我在梧桐林的盡頭,一個能俯瞰再會之樹的小山丘上,發現了一個兔子洞。
我打算等太陽落山後再行動。高速公路上不時地有車駛過,像是要把小山丘削平。我在洞裏恍惚地聽著這如同陣雨般的聲音,又拿出凡倫塔因的照片細細端詳。如果博士兔沒有一本正經說胡話的話,那麼卡片上的東四十九街二三七號應該就是他的住址。
在分別的時候(就在剛才),博士這麼說道:“你還是要去嗎,強尼?我不阻止你,但是,請記住一件事。如果有《看看這個水泥匠!》這本書,能設法幫我弄來嗎?”
我凝視著凡倫塔因那沒有表情的眼睛。越是看著這張一臉窮酸相的臉,就越覺得無名火起。十有八九,這家夥是個虐待動物的主。絕不是那種能把死亡當作夥伴的麵相,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哪怕特裏都具備的、那種毀滅感的氣場。這種蠢貨竟然想對核電站指手畫腳?如果這家夥真的曾經為了脊椎彎曲的魚而站出來說話,那多半也是因為他吃這種魚吃壞了肚子吧。
我很明白,這不過是往好的方向推測而已,實際上到底應該怎麼做還全無頭緒。如果凡倫塔因真的想炸毀再會之樹,那一定誰都無法阻止。至少,對區區一隻兔子來說是不可能的,即使這隻兔子是我強尼兔。
既然這樣,我還在這裏做什麼?我到底為什麼要可悲得非往人類的麻煩事裏鑽?混蛋,強尼,給我醒醒。帶著索菲亞兔遠走高飛吧,現在還來得及。
承認吧。凡倫塔因就是有這魄力,或許他真的就是動物們的救世主。現在的我看事物無法隻看外表,這種方式還沒有作準的先例。但如果要說這個,特裏兔也是一樣。而且,薑是老的辣。如果非得在我和那家夥的眼光中選一個,我決定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光。凡倫塔因就是個膿包。
終於,夜幕降臨到兔子洞。我爬出洞下了小山丘,一邊躲避著來往車輛,一邊蹦蹦跳跳地穿過了高速公路。
再會之樹矗立在荒野的另一頭。
通過那隻溝鼠離開的排水溝到達下水道後,我毫不猶豫地往東走。
“我是強尼兔!”在回聲消失前,我又連忙加了一句,“波波鼠在嗎?”
在黑暗中引起了無數的騷動,有的似乎在生氣,也有的似乎在笑,我像是在黑暗中被人待價而沽。被汙水衝刷的漂流物突然沉下去,卻又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浮了起來。時而還會有破裂聲冷不防地在什麼地方響起。
“誰!”每被響聲驚到,我都會停下腳步,“誰在那裏!?”
周圍卻再度死一般沉寂。
“一點都不好笑,你這膽小鬼!”
如果真有陰曹地府,我想那就是在說下水道。當人類的城市漸漸地往高處延伸時,死亡卻在他們的腳下悄悄蔓延。沒有陽光,沒有鳥鳴,腐臭彌漫。生物在這裏最終成為一介黑影,在無期徒刑的漫漫時間裏屏聲靜氣。
在這樣的地方想繼續保持冷靜都極其困難。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都太過響亮,響到幾乎要不顧形象地狂奔。
“求你了,不要再這樣了!”
邊走邊喊,邊喊邊走。伴隨著偏執的沉默,和堪稱永遠的時間。當再次被一旁的排水溝的水淋到時,幸福感甚至油然而生。若對方的聲音再晚那麼一點響起,我大概已經在放聲大笑了。
“真的是強尼?”
“波波?”我循聲望去,黑暗中有著一團更黑的物體,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是波波嗎?”
那黑色的物體朝我走了幾步後停住,停了一會兒後又再度朝我靠近。
我小小的胸膛雀躍不已,漸漸地,那黑色物體浮現出生命的輪廓,終於,波波的紅色獨眼撲入眼簾。“強尼!”“波波!”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幾乎是發自真心地擁抱波波。雖然他身體上依舊散發著爛鹹菜味,但我卻毫不在意。這是如何的安心感!又是如何的一體感!吃屍體上的肉算什麼?大家不都是為了生存而努力嗎?這味道正是生命。當我這麼想時,特裏兔的孤獨頓時滲至骨髓。沒有氣味的世界要比被獨自留在下水道裏還要孤獨好幾倍吧?
但,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場合。波波好意救了走投無路的我,但我卻在那一天——就是貓咪加斯頓被人類的臭小子們用布袋套著活活打死的那天——連聲招呼都不打地離開了救命恩人。一路上,我都在思考這件事。
“強尼!”波波的獨眼裏閃耀著喜悅。
“波波,我先要向你道歉。”
“你沒必要為了任何事而道歉。”
“哎?”
“都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吧?”
胸前湧起一股熱流,我低下了頭。
現在的我們和那一天完全地相連。波波溫柔地沉默著,如這片黑暗一般。愛與死亡雖說就像是親兄弟,但寬容則更是這兩個壞蛋的母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水道裏也有男子漢。
“那一天,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你。雖然這聽起來像是借口,但是,你對我越是親切,我……我就越是會有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和你們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裏一直都揮散不去的感覺……是了,就是總是感到自己不是老鼠。”
“強尼……”
“讓我說完,波波。因為那種感覺,我一直都很害怕。”謊言接二連三,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當你們吃掉加斯頓的時候,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融入你們。因為,兔子是不吃肉的。我很害怕,會不會有誰指著我這麼說:‘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這家夥可不是老鼠!’”
“怎麼會,強尼。”波波的聲音顫抖,“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真的很對不起。這件事我一直都無法釋懷。”
我緊緊地擁抱著他。在一陣“強尼!”“波波!”的呼聲中,我們都熱淚盈眶。
真是不可思議。在說出口之前我並沒有的想法,卻在說出口之後漸漸變成真實。嗯,畢竟這是心理問題,不能對任何人、包括自己訴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也會因為老鼠們的視線而受傷。正是這樣。我並不是想要汙蔑真實,但有時謊言會成為通往真實的近路。這樣的謊言絕不是謊言。
“我說,波波。”我的心中再無陰霾,“其實我想請你幫個忙。”
那是一棟已經開始腐朽的五層建築。
“真的是這裏嗎,波波?”
“隻可能是這裏,強尼!”
生鏽的室外樓梯呈z字形蜿蜒在牆壁上。電視機的聲音、Hip-Pop的音樂、嬰兒的哭聲、野蠻的怒吼聲等不絕於耳。味道也很難聞。如熬過頭的肉醬般的體味、汗味、屎尿味,此外還有聞所未聞的香辛料味不斷地刺激著我的鼻子。
左麵右麵、再左麵右麵,排列著一模一樣的建築。到處都有著兔子無法看懂的塗鴉,但想必就算是人類也無法看懂吧。整整一天,我和波波躲在一台沒有輪胎的汽車下監視著這棟建築物,但別說埃文·凡倫塔因,就連一個白人都沒看到。
看見坐在通往玄關的樓梯上發呆的幾個黑人,我不由深刻地覺得阿倫·傑克遜還是很了不起的。閣下說的原來就是這個啊——我想起有一次他從家族晚宴回來後對著伊莎貝爾發牢騷:“各家族都有意擴大海洛因的生意。洛克‘阿爾貝羅尼的幫派下周還要飛去哥倫比亞。我們終於要成為聯合企業了。”閣下歎了口氣,“實在是很遺憾,毒品讓年輕人們變得頹廢。那些還懵懵懂懂的孩子們還沒來得及懂事就已弳枯萎。你在笑我是老古董嗎,寶貝?我很明白,時代不同了。但是,毒品始終都是絕對不可觸碰的惡魔。不管誰說什麼,我凱塔諾·科維洛都不打算把毒品這種東西賣給意大利人。啥?當然還是會賣給黑人的,因為,有誰會在乎他們嗎?”
東四十九街二三七號看起來就像是被廢棄的地方。我把凡倫塔因的照片拿給波波看,卻遭到他的反問。
“是這家夥嗎?比起這個,你分得清人類的臉嗎?”
也難怪,雖然說人類會把兔子當成寵物,但是絕不會有人去飼養溝鼠。據我所知,沒有人不恨溝鼠。為了殺死老鼠,他們甚至會特地灑下摻有毒藥的誘餌。他們小心翼翼地在誰喝下都會死的毒藥上注明“老鼠藥”,真是恨之入骨啊。要說例外,就隻有那個叫做米老鼠什麼的娘泡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老鼠的生命加起來,都比不上米老鼠的一個屁。波波他們根本沒必要去觀察人類的臉色——隻要看到人類,立刻就逃。
“謝謝你,波波。”我說,“如果沒有你,我根本無法到達這裏。那下水道真是……”
“你去哪裏我都會跟著的。”波波微笑,“如果你死在什麼奇怪的地方,那我豈不是錯過一頓美餐?”
我也說不上這到底是玩笑還是出自真心,看來我們之間的確是無法培養出不計得失的友情吧。搞不好,人類還真是對的。如果不消滅他們,說不定有一天,老鼠會吃掉整個地界。不管怎麼樣,波波鼠沒能遵守自己的承諾。
幾乎就在我感到有異常的同時,波波鼠已經猛地拔腿跑了。雖然在排水溝的一旁站著個黑人,但波波卻全然不顧地往前猛衝。那黑人被突然出現的溝鼠嚇了一大跳,隨後便破口大罵。
目送著波波動如脫兔地被吸進排水溝,我拚命地控製著讓也想衝過去的身體刹車。如果突然間出現隻老鼠,大部分的人類都會後退;但如果突然出現一隻兔子則不會。話雖如此,但波波身為老鼠卻動如脫兔,實在是很有趣。我收回視線,卻見那隻狗依舊在那裏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雖為兔子,卻好像囊中之鼠。
生死僅在一線之間,波波的五官功能比我強大。我一邊瞪著那隻臭狗,一邊將身子縮到廢棄的汽車底下。該死,離開人類的城市太久以至於腦子都發昏了。
“想來的話就來吧,混蛋!”我連珠炮似的咒罵,“你要是吃得到我強尼兔就放馬試試!”
狗吃兔子,這就像我們兔子吃胡蘿卜一樣天經地義。然而,此刻的情形卻有些不同。那隻狗隻是一個勁地眨巴著他那滿是眼屎的眼睛,絲毫都沒有想要鑽到車底下來。
“啊,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的話……”我聽見狗沙啞的聲音,
“放心吧。兔子對消化不好,而且我的牙齒也咬不動了。”
“撒謊,你這老婊子!你是想讓我放鬆警惕好一口咬住我的腦袋吧。”
“老婊子?咦?是這麼說的嗎?雖然說我是被人叫過母狗啦。”那狗呼呼地笑著,“老婊子!真不錯,我喜歡。那麼,你呢?是什麼?”
“偵探啦白癡,你這個蠢貨。”
“哇!好棒哦。”
“……”
“我可是歌手哦,你知道藍調嗎?”
我搖頭:“我隻知道意大利民謠。”
狗清了清嗓子,準備一展歌喉。
我老公是個潑皮
哦哦,我老公是個潑皮
喝空了家底,還對我用暴力~
“怎麼樣?”
“唱得真好,大嬸。”
“我年輕時這歌到處都流行的。布蘭德·萊蒙‘瓊斯(BlindLemon
Jefferson是美國著名盲人藍調歌手,死於芝加哥的暴風雪中。而Blind
Mr.Jopes則是英國搖滾樂隊,僅成立兩年便解散。此處疑向兩者致敬。)在下雪天散步的時候去世時,我一直都守在他的身邊。剛才那首歌,就是他最後一次為我唱的。”
“哦?”
“我是艾塔,你呢?”
“花當似櫻,男如強尼。”我伸出手,“剛才對你吼真不好意思。”
“歡迎你來到這個垃圾坑,強尼。”
艾塔用舌頭舔著我的手,這冰冷的舌頭證明了她並沒有說謊。
“那麼,你一隻兔子在這裏做什麼?我不認為這裏有母兔子。”
“我在找這個家夥。”我把照片給她看,“名字叫埃文。凡倫塔因。”
“這麼說,你真的是偵探?”
“貨真價實。”
“我知道這個人哦。”
“真的?”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艾塔說著伸出前腳,隻見她的腳彎得像個鉤子,“一直都這個樣子,這就是以前被埃文‘凡倫塔因那家夥弄的。”
“這太過分了。不過,和我想的一樣,這個叫凡倫塔因的果然是連狗都不如……啊,不不……總之我看了這個照片就知道這家夥是個混賬。欺負弱小的人就是敗犬……啊,不不……就是人渣。這種家夥碰到比他厲害的人就會像隻狗一樣搖尾巴……啊,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
“但是,他現在已經不住在這裏了。”
“白人們很早以前就搬離這裏了。”艾塔說著把鼻子抽離車底,“跟我來,偵探先生。”
“等等。”我慌忙追在她身後,“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但是她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哼著剛才那首藍調歌曲。
我老公是個混賬
哦哦,我老公是個混賬
喂,請你給我帶一把槍~
我和艾塔從一個隱蔽處走到又一個隱蔽處。
我們在白天的時候乖乖躲著,隻有在入夜了才移動。加上艾塔年事已高,稍微走幾步路就伸著舌頭呼呼喘氣,而我則是稍有動靜就立刻停住腳步——救護車的警報聲、汽車喇叭聲、突如其來的笑聲、穿過高架的軌道列車。所以,我們真的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慢慢前進。
我們在步行,我有我的理由,艾塔有艾塔的理由。當在附近聽到槍響時,我又被嚇得僵在原地。隻見一個黑人少年倒在黏糊糊的柏油路上,身旁圍繞著他的同伴,他們默默無言地佇立著,像被黑夜漸漸碾過。排水溝還有垃圾桶裏有幾隻老鼠,他們的眼睛全都盯著少年的血。就在這時,艾塔對我唱起了歌。我就像被她的藍調歌曲牽住了手,再度邁開了步伐。
在這出奇寬廣的城市一角,遍灑著小人物的安魂曲。
從一開始的黑人地區出發,我這隻兔子被老狗艾塔帶領著走了整整兩天,才到了目前所在的地方。外觀相同的房子一棟一棟地沿著種植著橡樹的林蔭道整齊排列,橡樹上棲息著許多鬆鼠。
我回憶起特裏所說的話,期待在我心中漸漸膨脹。於是,在到達的那晚,我就立刻找了一隻鬆鼠問話——知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一戶人家在窗邊養過一隻兔子,他的主人是埃文·凡倫塔因,喏,這就是他的照片。在回答我之前,這隻鬆鼠就因為遭受到其他鬆鼠的突然襲擊而逃到樹上去了。接下去的一隻也是這樣。再下一隻還是這樣。當我們終於找到這戶人家時,已經在這條林蔭道上來回走兩遍了。鬆鼠們真的是彼此憎惡。
“再見了,偵探先生。”艾塔說。
“已經要走了嗎?”我點頭。
“這裏沒有我的藍調。”艾塔搖頭。
時間喲,哦哦,時間喲
我不想讓你走
時間喲,哦哦,時間喲
藍調,意大利民謠。世間萬物彼此總是相連。悲傷與喜悅相連,喜悅與更深的悲傷相連,最深的悲傷與時間相連。艾塔一瘸一拐地走著,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啊啊,索菲亞親愛的,如果和你一起被時間掩埋倒也不錯。
我在一棵橡樹下挖了個兔子洞。
然後我坐到洞裏開始監視。餓的時候就啃附近草坪上的草。雖說可以吃的草大把大把,但在他處總吠叫著想要嚐鮮的狗卻令我擔心。
4
第二天,當我正從兔子洞裏探出頭監視凡倫塔因家時,兩隻扭打在一起的鬆鼠從樹上掉了下來。
“是我先發現的!”
“是我先發現的!”
兩隻鬆鼠互相撕咬踢扯。
我看了半天的熱鬧,卻沒能找到他們打架的原因。他們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遠比兔子還渺小的鬆鼠們,定然也是為了相當渺小的理由而打架吧。但遠比兔子龐大的人類,卻也能為了相當渺小的理由而互相殺戮。這與大小無關。哪怕是比人類更偉大的神仙們,一定也會為了相當渺小的理由而吵架。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明白?耶穌·基督,小便的時候把馬桶蓋子翻上去!
我漸漸覺得自己可悲,我究竟在這裏幹什麼?明知一隻兔子終究沒法改變世界。
“你們打得這麼熱火朝天,一定是有什麼大事吧?”兔子不由介入鬆鼠們的吵架當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兩隻鬆鼠停止吵架一起瞪向我,真是天性率直的家夥。
“是我發現了橡子!”一隻說。
“是我發現了橡子!”另一隻說。
“橡子?”我望了望周圍,“這不滿地都是嗎?”
“但是,不是那顆。”
“是的,一定要那顆!”
“那顆特別大嗎?”
“一般!”
“一般般!”
“那麼你們說的那顆到底是哪顆?”
“怎麼可能分得清橡子嘛。”一隻說道。另一隻點頭,“就是就是,你白癡啊。”
“……”
無視呆若木雞的我,兩隻鬆鼠繼續他們的戰鬥。
到頭來,憎惡與爭鬥的根源永遠不會完結。但是,誰能來調教下他們?男人的事業總要以鮮血成就。
“你們給我聽好,”我宣布,“從今天開始,這條路上掉下的橡子統統都屬於我強尼兔。”
“誰會同意這種事!”鬆鼠說。
“就是,才不會同意咧!”另一隻鬆鼠說。
“不管誰來說,橡子都是我強尼大爺的。”
“橡子是我們的!”
“就是,橡子是我們的!”
“你們要和我打架嗎?”
鬆鼠們咯吱咯吱地磨著牙嚇唬我。
“嗯,橡子還是歸你們吧。”
我這麼說完,兩隻鬆鼠便狂喜亂舞地高呼勝利口號回到了樹上。
如我所料。
就像渴求著愛一樣,大家也都渴求著敵人。這敵人可以是上帝,可以是人,可以是鬆鼠,也可以是兔子。我這不是很幸福嗎?我有喬治·曼西尼。
第四天的晚上,開來了一輛黑色的皮卡車。
雨剛停,而我正在仔細思考著兔子的胡子。
從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從駕駛席下來的男人把酒瓶拋了出去,鬆鼠們的騷動戛然而止。
我匍匐著從洞裏爬出,土地濕濕的,甚是泥濘。在車門關上前,我看見後視鏡上懸掛著的骰子。
“喲,”我不由小聲嘟噥,“總算等到了。”
從副駕駛席上下車的埃文·凡倫塔因手裏提著一隻大型運動包。他和另一個男人一邊說著什麼,一起走進了家門。
我豎起耳朵,嗅著空氣裏的味道。西北風微微吹著,似乎沒有什麼需要警惕的東西。我朝橡樹林蔭道放眼望去,除了有輛車緩緩靠近以外,景致良好。我弓下腰,準備立刻衝出去。
就在這時,一股奇妙的味道撲鼻而來。
也因此,我瞬間忘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要做何事。我目送著開過的車尾燈。好懷念的味道,讓我心跳加速,熱血沸騰。但是,那車就這麼開走了,消失在轉角處。
我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味道,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因為搞不清發生了什麼而心煩意亂。
“好吧!”然後我重整旗鼓。
我一口氣穿過馬路,越過房前的草坪,藏身於牆壁一角·然後調整呼吸,豎起耳朵。雖然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卻聽不清具體內容。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慢慢跳過去,有光線從房子後麵的廚房裏漏出,我躡手躡腳地靠近,側著耳朵傾聽。
“快把它燒了。”
話音剛落,廚房的紗門便砰地打開,埃文·凡倫塔因走了出
來,手上拿著一隻大大的馬尼拉信封(馬尼拉紙由馬尼拉麻製造,淺咖啡色,比較結實,常用作文件袋、信封。)。
雖然事出突然讓我當場僵化,但卻沒有必要擔心。埃文·凡倫塔因那家夥滿腦子隻想著燒了那個信封。他心浮氣躁地點了好幾次打火機,等火勢漸大,便把信封往草坪上一扔,轉身回到屋內。
我傾聽著周遭的動靜,豎著鼻子,眼睛一直盯著燃燒著的信封。我必須同時做完這麼多事。一邊聽到猶如閣下和他老婆糾纏時的聲音,一邊靜待潮濕的草地上信封的火漸漸熄滅。終於,火苗漸漸消失,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煙味。
我離開牆邊,跳到還燒剩一半左右的信封旁。隻見好幾張照片上還冒著煙。我把信封上還在作響的剩餘火星完全熄滅,然後拿起了照片。沒被燒到臉的照片隻有一張。我的心撲通亂跳,等回過神來,我正兀自用腳咚咚跺地。
“喂!”
一回頭,埃文·凡倫塔因正一臉凶神惡煞地瞪著我。我忙握著照片跳開。
“你他媽的在幹什麼!”
聽到凡倫塔因的怒吼,屋中傳來了回答:“怎麼了?”
“沒、沒事。就是火被兔子弄滅了。”
“兔子?不是很久以前逃跑了嗎?”屋中的聲音說,“是離家出走的吉娜留下的那隻嗎?”
“有點像,但不是那隻。”
“老婆逃了,兔子逃了,這次輪到自己逃了嗎?”
“閉嘴!”凡倫塔因對著屋裏的那人發火,“也不想想這錢是靠誰得來的,嗯?”
趁這當兒我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躲在樹叢下窺視著這一切。凡倫塔因朝我這邊扔了塊石頭,又把燒剩下的信封重新燒成了灰。
埃文·凡倫塔因正怕得瑟瑟發抖,並且打算遠走高飛。雖然不知道他想逃到哪裏,但我卻知道他害怕的是什麼。我又看了一眼被燒焦的照片,不會錯的,這張娘泡臉我可不會忘記。
我仔細聽著屋中的動靜,凡倫塔因應該不會再回來這裏了吧。那麼我是該跳上他們的皮卡車呢?還是趁早從這件事收手?我飛快地從原路折回,無須考慮,身為黑手黨,身為男子漢,那自然是要好好地了結這件事。我強尼兔所要做的事隻此一件。
然而,正要跑出草坪,我的腿又不聽使喚了。
剛才那奇妙的味道變濃了。這不是我的多慮,而從皮卡車的暗處站出來的男人更是證明了這一點。這家夥絲毫沒有警惕周圍,邁著悠悠的步伐朝我走來,他身穿時髦的單排扣西裝,戴著頂紳士帽。
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心怦怦亂跳,肚子咕咕作響,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當那男人走進街燈時,我幾乎就要大聲呼叫了,而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我害怕得發不出聲。
還有足夠的距離,如果我拚命奔跑,人類應該還抓不到我。但我卻連根胡子都無法動彈——兔子的胡子是恐懼的晴雨表。
腳步確實地朝我靠近。
“喲,小兔子。”在我的身邊站走,男人輕輕抬了抬帽簷,“這裏是你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