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四壁,像是莽莽雪原,沒有一絲生命的色彩。曼君靜靜環望著醫院的病房。俯首,蘇孟真就在她的手邊。
他伏在她的床邊,微微打著鼾聲。是他,為何是他?為何是他將她找回?她是要走的,可是他卻將她追回?天上人間,我都會保護你。這是他的誓言,還是她的幻覺?為何呀?蘇先生,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總是奢望你?你是我今生的牢獄,我無力掙脫。
窗外寒夜寂靜,寒風拍打窗扉,呼嘯聲聲。
這個世界仿佛隻有他和她。
是的,她並不需要其他人。她的戀愛終於結束了,並沒有太多淚水。雖然痛心,雖然悲傷,可是,她竟然有種解脫的感覺。仿佛是背負太多爬山,望著遠遠的山顛,希冀無限的風光就在峰頂;然而這條路又累又疲倦,她步履蹣跚,即使到了頂峰又如何?那裏,並不是她想要的目的地。
她隻是想要一個可以代替蘇孟真的人,將她帶走。然而,她的心,是誰也無法帶走的。早在許久以前,在見到蘇孟真以前,已注定了!她是為了他,從蘇鎮到了北平!她終於徹底醒悟了!現在,她不想走了。即使是地獄,她也要留下。
孟真醒來,望到曼君正睜大眼睛凝望著黑暗的窗外。他的心髒驟然縮緊。她是如此年輕,卻要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我是多麼想要永遠保護你,然而我早已失去了這個資格!曼君,我的曼君。他哀傷的在心中呼喚。
她轉過頭,就望見他悲憫的目光。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他勉強的回應一個笑。
他們無語相對。
他起身,要離去。她伸手拉住他的手,他想要掙脫,她卻抓的很緊。他無奈,隻好坐下。
“不要趕我走。”曼君輕聲說,“你知道我無處可去。”
他望著他們握緊的手,點頭道:“曼君,我知道你很堅強。我不希望因為一個人,而將你的一生毀了。”
曼君苦笑,平靜的道:“我不是我的姐姐。我早已習慣了被拋棄。”
“住口!”他嗬斥,“我絕不允許你說這個。”
曼君望著他,無限深情,又無限絕望。
天亮時,孟真打電話通知了家裏。佩珠、秋恩和阿桂立刻趕來。
“二姑姑!”見到曼君,秋恩歡呼雀躍。她一頭撲進曼君的懷抱裏,緊緊抱著,久久不肯分開,“二姑姑,你要是走,就帶我一起走吧!你答應過我,永遠不離開我。”她又哭泣起來。
“你不是要革命嗎?”曼君取笑她,“難道革命還要帶著二姑姑嗎?”
“二姑姑和我一起革命就是!”秋恩回答。
曼君為她擦拭淚水,笑道:“別哭了,過了年,你都16歲了。已長大,是大人了!”
秋恩撅起嘴巴。一直渴望長大的她,驟然之間,忽然覺得她不想長大,想永遠像孩子似的粘著她的二姑姑。
佩珠握起曼君的手,垂著頭,流淚。
“我是禍首,我害了你。曼君,我對不起你。”佩珠真誠的道歉。
“我一點也不怨你。”曼君說,“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是大少奶奶你,讓我到北平,給我一個溫暖的棲身之處。我的親生父親都不要我,你卻收留我。”
“曼君!”佩珠淚流滿麵,俯身抱住曼君,“我脾氣不好,我總找你撒氣,我使喚你,我不是一個好人。曼君,你就恨我吧。”
曼君搖頭。心道,我不恨你,永遠都不會。
阿桂站在病床遠處,冷眼看著她們又哭又流淚。二小姐還是回來了,再一次跳回一個深淵,而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力挽救。
曼君在醫院住了兩天,身體基本複原,就出院回蘇家了!
佩珠一時嘴快,將曼君生病的事情告訴了蕭家夫妻。他們立刻來看望她。
“怎麼會病了呢?”雨杉擔憂地說,端詳著曼君還有些蒼白的臉,道,“曼君,你一定要注意身體。”蕭家夫妻並不知道曼君隨費耘走的事情。
曼君點頭。
阿桂端著湯碗進來,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將湯碗放下,就立刻出去。
雨杉和子野互相對看一眼。
“阿桂又在生誰的氣?”雨杉好奇。
“生我的氣。”曼君說。從她回來,阿桂就沒有和她說一句話。
“他們夫妻又打架了?”雨杉猜度。
曼君搖頭。
子野道:“打就打。曼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雨杉輕笑,諷刺道:“這很符合你這個自由主義者對當下國共兩黨問題的看法。”
子野道:“我的看法隻有一個:無論何種主義,隻要抗日即可。”
“可不可以,讓我有一刻鍾遠離你的抗日熱情?”雨杉取笑。
子野擺手道:“好,我出去。”
看他們夫妻鬥嘴,曼君笑了,心裏卻漾起絲絲苦澀。潘先生孤舟靠岸,而我的岸呢?到底在何方?
子野到書房去找孟真。
一開門,滿屋濃煙,令人窒息。嫋嫋白霧中,孟真躺在躺椅裏,閉目養神,手裏的香煙燃燒著,燒到了末端,燙著了他的手指,他似乎毫無感覺。
子野立即打開窗,批評道:“孟真,你都要成煙鬼了!這對你身體也沒有好處。”
孟真睜開眼睛,望著煙霧中身影朦朧的朋友,徐徐問:“你何時來的?”
“方才!”子野說,“聽說曼君又病了,還住了院。我看她不但身體虛弱,神情也不好。不會是她戀愛出問題了吧?”
“結束了!”孟真疲倦的說,“以後在我的家裏,永遠別再提那個混蛋。就當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是鴕鳥!”子野反駁,“一個人隻有正確處理了一段戀情,才能開始下一個戀情。”
“你這是經驗之談嗎?”孟真譏諷。
子野苦笑,自嘲道:“我沒有戀愛經驗。我遇見雨杉,就認定是一生相伴的人,於是結婚。”
孟真瞥他一眼,敏銳地問:“她還是不想要孩子嗎?”
子野悲哀的發笑,道:“也許是她不想要我的孩子。”
“不會。”孟真斷然道,“潘雨杉她愛你,所以才和你結婚。”
“你因何知道?”子野追問。
孟真一愣,馬上道:“誰不知道?你們是模範夫妻,神仙眷屬,人人羨慕!”
“這就像是最虛偽的恭維。”子野黯淡的說。
孟真歎氣,道:“人生哪裏有十全十美?有孩子又如何?雖然你們沒有孩子,但是你們情投意合,旨趣相投……”
子野擺手,打斷孟真的話,沉痛的道:“孟真,你不清楚,並非是我一定要生這個孩子,是我的母親們。”
孟真愕然。
子野繼續道:“我父親是獨子,妻子不能生育,所以有了我生母。我生母也隻有我一個獨子。我生母的人生全部寄托在我身上,她眷戀我父親,迫切想要一個孫子。”他無奈的搖頭,“可是雨杉,她從不考慮我的立場。她憎恨我的那個大家庭,甚至從來沒有去拜過我的父母。我任由她,然而她不能不和我商量,就去打掉孩子!”
聞此言,孟真大吃一驚。
“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子野說。
孟真更是驚駭。他還妄稱是子野的好友。子野遭遇如此大事,他竟然一無所知。
子野沉重歎息,道:“下個月,我生母將要來北平。到時,她一定和雨杉鬧矛盾。”
“讓曼君和雨杉談談!”孟真思索著說。
“不會有用的!”子野絕望的說,“曼君身體還虛弱,養好身體要緊。你就別讓她操心別人的事了。”
孟真默然。果然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一些人遠看去,令人羨慕;然而向裏看,卻令人觸目驚心。雨杉不想要孩子,是因為那個她無法忘記的人嗎?子野知道那個人的存在嗎?
連續一個星期,阿桂都不和曼君說話,一直沉著臉。
這天中午,阿桂買菜歸來,在胡同裏遇到費太太。費太太連忙堆笑臉,阿桂扭頭就走,全當不認得她。
阿桂怒氣衝衝地進入院子,看見佩珠正要出門。
“又去打牌?”阿桂蠻橫地問。
佩珠點頭。
“別去費家了!”阿桂厲聲道,“那一家人的良心早被狗吃了。”
佩珠道:“你放心,我是再也不去了。哪一天,我在馬路上遇著那混蛋,我會衝上去,扇他一耳刮子。”她語氣一頓,拉著阿桂道,“不如,你帶我去他和那女人的家,咱們去鬧一頓,讓那個狐狸精做不成人。”
阿桂推開她,嘲笑道:“大少奶奶,你就隻鬧這一招嗎?咱們憑什麼去鬧?二小姐又沒有和他結婚,連訂婚都沒有。去鬧,不過是自取其辱。”
“可是,這口惡氣,你吞的下?”佩珠問,“看你這陣子,成天拉長臉,像是有人欠了你幾千塊錢似的。”
阿桂歎氣,掃一眼佩珠的新衣服,勸道:“大少奶奶,您就不能少打一天的牌?天天打,不累嗎?”
“那你說我做什麼?”佩珠問。她總不能天天在家和蘇孟真吵架。
“給大少爺補補衣服,端杯茶水。”阿桂說。
佩珠端量著阿桂,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笑道:“是你吃錯藥,還是我腦子糊塗?我為什麼給蘇孟真補衣服、端水?”
“大少爺是你男人啊!”阿桂說,“這些你不做,誰做?”
“不是有曼君嗎?”佩珠說,“她向來做的好。”
阿桂無奈的歎氣,問道:“要是二小姐嫁人走了呢?”
“不是還有你嗎?”佩珠笑說。
阿桂真的被佩珠挫敗。一個人如果自己不覺醒,旁人如何著急也是白搭!
為了給曼君補身體,阿桂燉了參雞湯。
她給曼君端到屋裏。曼君正在書桌千看書。
“喝了吧!”阿桂沒好氣的將湯碗放在曼君麵前。
曼君放下書,道:“阿桂姐,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
阿桂冷哼了一聲,道:“難道你想讓我和你一輩子都不說話嗎?你能憋,我憋不住。”
曼君笑起來。
阿桂繼續沉著臉,盯著曼君,緩緩道:“二小姐,你回來了。我放心,可是我又不放心。我希望二小姐好,我也希望大少奶奶好。”
曼君不語。
“大少爺他是個糊塗人,二小姐你不是。”阿桂低聲說,“你千萬不能糊塗。”阿桂上去抱住曼君,用力道:“二小姐,你還年輕,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你還有大好的人生。女孩子年輕時,多少都會有幻想。可是幻想都不是真實的。大少爺,他呀,他心裏有個永遠不會忘掉的人。大少奶奶和他鬧,也都是為這個。”
“你一直不是說她在胡思亂想嗎?”曼君問。
阿桂苦笑,道:“難道我還敢火上澆油?那人是……”阿桂及時收住話頭。
然而曼君已知道她要說什麼:那人是你的姐姐。
曼君感到渾身一陣寒冷,她向阿桂的懷抱裏靠緊,阿桂用雙臂緊緊抱住她。
春天了,大地蘇醒,柳絮飄搖,榆錢兒滿枝頭,春風輕吹,晴空下,風箏翻飛。
三月的某天,曼君從學校回家。在胡同裏,與費太太撞個正著。
“二小姐!”她衝上來。
曼君仿佛不認識她,繼續走。
“我家就要回南邊了,你……”她欲言又止。
曼君不理會她,疾步走過她身邊。
望著曼君的背影,費太太歎口氣。自從費耘失約後,佩珠已不再去費家打牌,蘇家甚至拿著費家當仇人。這是我自作自受!費太太慨歎。
過了幾天,費家搬離了胡同。阿桂聽鄰居說,費先生升職,去南京了!這家人走了,佩珠長出一口氣。若是長久的和費太太低頭不見、抬頭見,難保她哪天不發飆和費太太大吵一番!
三月中旬,子野的母親北上入北平。孟真帶佩珠、秋恩和曼君去看望老人。
一見到秋恩,蕭老太太就喜愛無比,親熱的拉著秋恩的手不放,對孟真感歎道:“你和子野同年,你的女兒都長成大人了!子野卻……,哎!”她無奈的長長歎息。
子野道:“母親,我是結婚晚。”
蕭老太太反駁道:“再晚,也該有了。”她沉重地道:“我是擔心你。老了,無兒無女,孤零零的!”
“母親!”子野笑,“我還年輕,哪裏老了!”
佩珠笑道:“正是。我們鄰居一位太太,四十多了,又生了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