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6章 06(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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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怎麼,又一樣啊——貫一再次合上眼皮。

他看見父親的臉。父親正破口大罵。嘴巴一開一閉,一開一閉。完全聽不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完全不了解父親在想什麼。夠了吧。媽在泥地房間裏哭,弟弟妹妹也在哭。妹妹應該已經嫁人了,為什麼還那麼小呢?

吵死人了。明明沒有聲音,卻吵死人了。

啊啊,我是個討人厭的家夥。每個人都討厭我。

父親的嘴巴開閉著,母親在哭,窗外有叔叔嬸嬸和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在偷看。

他們在說些什麼?完全聽不見。

兵吉在哪裏?我說兵吉在哪裏?

啊啊,這樣啊,得去找兵吉才行。沒時間管父親了兵吉才14歲,是個什麼都還不懂的孩子。他才14……

還是12……

是12歲嗎?美代子?美代子去哪裏了?真是的,這種時候跑哪兒去了得快點去找才行那孩子跑出去了美代子在哪裏做什麼快點,工作什麼的請假就行了隆之他……

——隆之他……

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脖子根陣陣作痛。啊啊……隆之。

得去找隆之才行。啊。

“隆之……”

“你醒了嗎?”說話的是有馬。

“老、老爺子……我……”

“你也真是鈍。刑警怎麼會讓警官隊給毆打呢?我都那樣阻止你了……害我都被揍了哪。”

有馬摩擦著灰白色的發際於額頭的皺紋中間。

“被……警官隊?”

這麼說來。

“隆之呢……美、美代子……”

有馬縮起皺紋如網目般遍布的臉頰。

“怎……怎麼了?”

有馬的表情苦不堪言。

“村上,你老婆被騙了哪。”

“被騙……?”

沒錯。

不認識貫一的妻子。不認識貫一的兒子。

隻有貫一消失的家族史。

——然後。

淵脅拿給他看的住民登記冊。

貫一所不知道的貫一一家人。

——我。

我瘋了嗎?記憶慢慢地複原,完全複原之後,貫一感到一陣戰栗。

——我的曆史。

“喝口水。”

有馬遞水過來。貫一撐起身子,把嘴巴湊上杯子,一口氣喝光。成團的液體通過咽喉時,他感覺到自己活著。

——我還活著。

所以瘋了也無所謂吧。

“喂,村上,關於你說的……那件事。”

“哪件事?”

反正都是瘋言瘋語吧。

“那份住民登記冊啊。戶人村的。”

“戶人村……?”

“我待在駐在所的時候,哪裏是這麼稱呼的。”老刑警說著,打開開襟上衣的領子,用扇子扇風。“怎麼樣?你……真的記得那裏的全部居民嗎?那個叫村上福一的是你父親嗎?”

“這……”

對。不會錯。雙親,對麵三戶人家還有左右兩鄰,以及後麵的人家。紀州熊野的新宮郊外是村上一族定居之處。可是……

“可是……是我的腦袋有問題,一定是的。不可能有這種事。”

有馬垂下嘴角。

“我……不對勁了。被孩子毆打,老婆跑掉……”

“被毆打?”

你被隆之打了嗎?——有馬問道。

“為什麼?……你不是說你跟兒子連架都沒得吵嗎……?”

有馬睜大泛黃渾濁的白眼。

“……這樣啊。那孩子發現他的出生……”

“老爺子?老爺子知道些什麼?”

“不,沒事。”有馬說。“哎……我知道你十分混亂。但是啊,村上,困惑的不隻有你一個。總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那個村子的居民是你的親戚嗎?”

“是啊。”貫一以平板的口吻回答。

“這樣啊……不隻是燒掉了還是弄丟了,但就是沒有遷入證明。我剛才去村公所查過了。哪裏的居民在官方資料上從以前就一直住在那裏。”

“所以說,那是我的記憶有問題……”

“不是的。”老人說。慵懶地站起來,關上窗戶。

——這裏是哪裏?

仔細一看,這裏是像文化住宅般的小戶人家房間,幾乎沒有家具。雖然沒有灰塵,也不肮髒,但沒有人居住的氣息。

“老爺子,這裏是……”

“這裏啊,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是個好心人借給我們的,很幹淨吧?不知道是別墅還是秘密住處……”

會有點熱,不過忍耐些吧——有馬說。

“隔牆有耳哪。雖然把這裏借給我們的姑娘非常親切,但也不能保證能夠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我也……不能相信啊。”

因為我連自己都無法相信了——村上說。

有馬翻過坐墊坐下來。

“哎……不就說先別提那件事了嗎?15年前,我待過那個駐在所啊。我不是說過嗎?我待了兩年。”

“這……怎麼了嗎?”

“我在駐在所時不也說了嗎?15年前,那裏的村民不叫那些名字。”

“咦?”

“所以如果你瘋了,那我也瘋了。登記冊上頭沒有半個我認識的名字。那個巡查說會不會是搬走了,搬出去是可以理解,因為那個地方鳥不生蛋的。可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大舉遷來?就算搬去那裏,也沒有半點好處啊。”

“那……”

“不對勁。這裏頭一定有什麼鬼。”有馬說。“我也這把年紀了,難免老糊塗,可是我不會連那種事都給忘了。那裏是佐伯的土地,住的是佐伯的眷族,靠外麵的地方是三木屋的土地。不會錯的。”

“可是……”

“我看到登記冊的時候也相當混亂,以為我終於腦袋失常了。可是啊,我並沒有搞錯。”

有馬上半身前屈。

接著他揚揚下巴比比外麵說:“喏,昨天成仙道不是把一個女人拖出來,說她是土地的地主?那是三木屋的孫女,我記得她。如果說哪裏的土地是那個女人的……”

老刑警用中指敲了兩下白發蒼蒼的頭。

“……就表示我這裏也還正常,三木屋是存在的。那表示登記冊上的人15年前是不存在的。那麼……”

“就、就算他們是我的家人,也不奇怪,是嗎?”

“不奇怪。”老刑警說。“總之一定有什麼問題。絕對有什麼。村上,你不能放棄。”

“放棄……放棄什麼?”

“你的家人。”

有馬轉向旁邊說。

“你老婆也隻是被那個成仙道給誆騙罷了。你兒子一定也是……對了,你兒子怎麼了?你老婆怎麼會加入那種宗教?”

“這……隆、隆之離家出走……”

“果然如此。”老刑警說道,表情糾結得更厲害,抱起雙臂轉向旁邊。

“然後怎樣?他們說要幫你找兒子嗎?”

村上點點頭,確實如此。

“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但我老婆相信了。然後我……從家人的曆史中被剔除了。現在我實在不曉得哪邊的選擇才是正確的……或許幹脆被騙還……”

“你這話就錯了,村上。”

有馬壓低身體,朝上望著村上。

“……隆之不在那裏麵。”

“咦?”

“你看到隆之了嗎?”

“可、可是……”

那時候刑部隻是指向人牆,貫一並沒有確認。

“村上,我啊,在那場大混亂中找了好久,可是我沒有看到你的兒子。你老婆的確是在,但是隻有她一個人。我本來想抓住她詢問,但你不聽製止地胡鬧,後來你老婆走掉,我沒能問到她……”

“這……”

很遺憾,敝人不清楚令公子之事……

但是……如果是吾等成仙道成員——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

隆之的話……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什麼意思?”有馬問。

“他、他們……會操縱別人的記憶。那樣的話,想怎麼做都行啊。就算隨便從哪裏抓來一個孤兒,說是兒子,父母也不會發現,所以美代子……”

“這樣啊,所以你才說什麼法術怎麼樣的啊。可是……這種事真的辦得到嗎?”

辦得到吧。

“美、美代子呢?”

“你老婆還跟那些人在一起。信徒和地痞流氓在派出所前麵僵持不下,不過騷動是暫時平息下來了,所以警官隊也沒辦法出手。”

“還在那裏嗎?”

“是啊。那個叫做桑田組的土木建築商築起路障盤踞在那裏。成仙道聚在那前麵……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吧。還有那個……叫什麼氣道會的人,他們幾乎都被逮捕了,不過還有一些餘黨,目前是三方對立。有不少人受了傷,但是警方……似乎也無能為力。”

“可是擋住道路,不是違反交通法嗎?”

“如果是公道的話。但那裏並不是馬路,所以暫時沒有強製驅離。”

現在處於膠著狀態哪——有馬有氣無力地說完後,搔了搔脖子。貫一盯著他那節骨分明的手指動作。

“那,隆、隆之他……”

“不必擔心。”有馬說。“你不是報案失蹤了嗎?警察和騙人的宗教不同啊。相信同伴吧。”

——不是的。

就算找到了隆之。

“我……我……老爺子,我已經沒辦法再當他的父親了。我……”

脖子的痛楚。

貫一用手按住頸子。

“你在胡說些什麼?隆之不是別人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隻是被揍個一兩下,別嚇成那個樣子好嗎?聽好了,村上,相信這回事啊,不是對對方有所期待。希望自己的兒子怎麼樣、是自己的兒子就一定要怎麼樣、隻有我家的兒子絕不會怎麼樣——這不叫相信。所謂相信,不是向對方要求啊。”

有馬說的沒錯。

可是……

“被打,覺得生氣就生氣啊。覺得傷心的話,哭就是了。沒有什麼好丟臉的,你們是父子啊。”

“我們……不是真正的父子。”

“父子還分真假嗎!”

有馬吼道。

“你們住在一起,你把他養大的,不是嗎?那麼你就是他父親。除了你以外,他沒有別的父親了。別在那裏發傻了,村上……”

有馬合上扇子。

“……什麼嚴父慈母,就是拘泥這種無聊事才不行。父親沒什麼好偉大的,母親也不一定就慈祥,孩子也不全都是好孩子啊。我們全都是笨蛋,一群笨蛋聚在一起,彼此依靠著活下去,不是嗎?隻是這樣罷了。這……這樣罷了。”

有馬咳了起來。

“老爺子……”

村上撫摸老人蜷起的背。

“我沒事,隻是感冒還沒全好罷了。村上……”

有馬轉向貫一。

“我也沒辦法就這樣罷休,我們去那個村子吧。成仙道也說要去那裏。”

“可、可是老爺子……”

“嗯?什麼?”

“搜查……”

蓮台死裸女命案的搜查怎麼辦?貫一和有馬都是為了那個案子而來的。

“沒關係啦。”有馬說。“事到如今,就算我們進行搜查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而且我剛才聯絡署裏,有件事讓我覺得怎麼樣都不對勁。還是老樣子,接到一大堆目擊證詞,但是目擊到關口的那些人裏麵,有人說6月10日就已經看到他了。”

“這怎麼了嗎?”

“就是關口順手牽羊的那家書店。我一直奇怪店家竟然記得住他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原來是因為前天下午關口也來過。店家說,關口前一天——也就是6月10日下午也來過。讀了那本書——他自己寫的書。那家夥6月10日下午就一直在下田到處徘徊。但是關口本人作證說他6月10日下午去了戶人村,還說戶人村裏有野篦坊。”

“可是,昨天那個淵脅巡查作證說關口並沒有來……”

“你不覺得他的話也挺可疑嗎?”

“那……老爺子是說淵脅巡查撒謊?”

“不是啦。”老刑警。“你不是說過嗎?成仙道會操弄記憶。”

“咦?”

這……或許有可能。

“可、可是……”

“作證目擊到關口的人,有好幾次是成仙道的信徒啊。那些家夥在案發幾天前來到下田,命案一發生,就隻做了證,然後馬上撤離了,對吧?剩下的目擊證人也很可疑啊。”

“那麼老爺子的意思是,關口去了那個村子?”

父親、母親、叔叔和嬸嬸居住的……

那個村子。

“如果他去了……那家夥就是無辜的。”

“可是……村人的記憶也……”

“成仙道的那些人還沒有上山。當然……如果他們還有其他分隊,那另當別論。而且人的記憶並不是唯一能夠證明過去手段。”

門口傳來嘰咯聲。

有馬回過頭去,用手把貫一推到旁邊,問道:“是一柳女士嗎?”回應他似地,一道冶豔的女聲響起:“嗯,是啊。”

“一柳?誰?”

“噢,就是那個豪氣的大姐。”

一名女子抱著蔬菜,從後門出現。

“哎呀……你醒了嗎?”

女子穿著暗紅色碎花紋的銘仙和服,披著夏季外套。溫婉的瓜子臉和束起的長發感覺十分清新,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印象。

“啊啊……”

就是那個在混亂中救助被桑田組推倒的有馬,對著流氓痛快大罵的女子。

“那麼這個家夥是這位……”

“不是唷。”女子笑著說。

“把這裏借給我們的是別的姑娘。這位女士是我剛才在村公所遇到的。”

“村公所?”

有馬微笑,搔了搔額頭。

女子以溫柔的語調說著:“請稍等一下,我馬上準備。”進了廚房。

有馬望著她的背影。

“這麼棒的女人這一帶難得一見呢。不過邂逅的場麵太遜了哪。在對方看來,我隻是個虛弱又沒用的老頭子吧。但是那樣一個大美人,不管是什麼樣的機緣,能夠認識就值得慶幸了哪。”

不知道有幾分是真心話。貫一連有馬的心都看不透。

“她到底是……?”

什麼人?從哪裏冒出來的?

有馬揚起眉毛,在額頭擠出皺紋,“嗯”了一聲。

“她說她叫一柳朱美。”

“是什麼……”

看起來不像村公所的員工。

“不,她不是這裏的人。她好像住在昭津。”

“昭津?靜岡的昭津嗎?”

“就是那個昭津。她說她是來這裏找人的。”

當然話是隨人說啦——老人向貫一耳語。

“找人……?”

“好像。我們在村公所碰見。她好像在查資料,然後她還記得我——哎,才昨天的事嘛,當然記得——我告訴她緣由,她說我們可能有許多不便之處,提議為我們做個飯,就是這樣。”

“老、老爺子,你說緣由,你告訴她什麼?你把搜查內容告訴一般平民嗎?不……說起來我們也被下了封口令……”

“不是啦,不是啦。”有馬小聲說。“我還沒聽到詳情……不過那個婦人與這次的事件……似乎有關係。”

“這次的事件……?”

貫一望向女人的背影。

接著他把嘴巴湊近有馬耳邊問:“織作茜命案一事嗎?”

“不是。哎,雖然或許是同一件事啦。”

“我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是啊。她在尋找的男人之所以失蹤,似乎與成仙道有關。而那個男人……打算去那座戶人村。”

“去……那座村子?”

“所以啊……”有馬瞟著女子繼續說道。“不管是真是假,是不是別有用心,這個女人都很有意思,而且又是個美人胚子。哎,反正不管怎麼樣……”

都得去戶人村一趟哪——老人沙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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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口守彥和青木文藏一起趕到時,小村子已經是一片混亂。車站周圍有許多警官待命,他們一穿過剪票口就被抓住了。如果青木沒有警察手冊,兩人肯定動彈不得。

青木利用東京警視廳的頭銜問出狀況。昨天通往目標村落的入口一帶似乎發生了騷動。成仙道與清水的建設業者還有韓流氣道會三方對峙,發生衝突。“一堆人遭到逮捕和受傷,真是一場大騷動哪。”警官說。清水的建設業者似乎主張他們是接到羽田製鐵的委托而行事,那麼應該是太鬥風水塾所指使的。

梅雨時節飽含濕氣的微溫空氣吹過村子。兩人仿佛乘著那不怎麼舒適的順風前進。平穩的鄉下小鎮雖然安靜,卻顯然失去了安寧。應該悠閑的風景有些扭曲,不知是否因為如此,感覺居民們也有些殺氣騰騰。

通往戶人村的道路入口被堵住了。

那裏有三輛卡車、沙包和廢材等等築起了路障。

卡車貨架和駕駛座上有幾個一眼就看得出是無賴的男子,各自擺出粗野的姿勢,四方睥睨。

距離該處越一町(一町約為109公尺)遠的地方,有許多人聚在一起,鋪著涼席或草席而坐,約莫有一百人左右。中央停放著一頂裝飾的金碧輝煌的轎子,被一群穿著異國服飾的人高舉著紅藍綠等旗幟團團包圍住。

更遠的地方,有幾名製服警官監視著。

隻能從稍遠處的人家旁邊偷看。

“南雲……藏在某處。”

青木說。

“氣道會的餘黨應該也在附近吧。”

“韓當然不必說,岩井好像也還沒有被逮捕,那麼一定是躲在附近觀察情況吧。可是……”

可是該怎麼辦?——青木回過頭來。

“真能……照著中禪寺先生的吩咐做嗎?”

“隻能上了吧。這是為了敦子小姐。話說回來,青木先生被帶去的條山房的秘密基地在哪裏?”

青木來到路中間,踮起腳尖環顧四周的人家。

“我對這裏不熟悉,完全分不清楚東西南北……當時記憶又模糊……可是,那裏是駐在所吧?所以……應該是這裏……”

青木左右張望,回到路邊,問道:“要去看看嗎?”

鳥口想著敦子。

如果青木的記憶可靠,敦子七天前與條山房一派為了尋找三木春子這名女子,前往下田。根據中禪寺的推測,騙出藏匿在音羽的三木春子的,就是被成仙道教唆的——木場。

木場竟然會變成那種人的爪牙——鳥口實在難以置信。但是唯獨這次,不管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如果中禪寺的推測正確,三木春子就在成仙道的手中。而既然成仙道從下田來到韮山,表示敦子回來這裏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隻是魯莽地硬闖也沒有勝算。條山房的張似乎武功高強甚至能夠一眨眼就打到韓流氣道會的高手,那個叫宮田的家夥又會使藥。不僅如此,敦子完全信任著條山房。不……被迫信任。鳥口判斷不管時達到條山房或帶走敦子都不可能辦到。

“還是不要吧。”鳥口說。“我們……現在是師傅的棋子。棋子亂動的話,原本贏得了的賽局也會輸掉的。”

不要性急——中禪寺這麼吩咐。

“鳥口……”青木叫了聲鳥口的名字,就這麼沉默了。鳥口也沉默,然後望向爐邊生長的夏枯草。

——再兩天。

遊戲結束日是6月19日。

中禪寺這麼說。

“距離師傅說的日期……還有兩天。但是那個日期有根據嗎?”

“不知道……。不過如果相信東野鐵男的證詞,那是村民屠殺事件追溯期限到期日。但是前提是真有大屠殺發生……。不管我不知道那麼重大的命案,到期後是否就生效呢。”

“那麼,果然實際發生過嗎?”

“唔唔……”青木低吟。“事到如今……也不太可能認為沒有……。可是啊……”

青木再次沉默了。

他會困惑也是當然。

的確,要將村民屠殺事件與地下軍事設施連接到一起,並導出具有一貫性的結論,非常困難。此外,也很難相信韓流氣道會或條山房等勢力與屠殺事件有關係。

“我們等於是參加了一場連規則都不明白的遊戲呢。總覺得……好緊張。到底是這麼回事你?”

青木說道。

成仙道的曹方士、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磐田純陽、條山房的張果老、太鬥風水塾的南雲正陽、韓流氣道會的韓大人、以及華仙姑處女和藍童子,再加上東野鐵男,八個人湊齊……

是中禪寺出馬的條件。

中禪寺說,如果八個人湊不到一起,就沒有勝算。同時他也說,如果他們就在近處,一定會在18日行動才對。完全不懂。鳥口和青木就這樣一頭霧水地前來窺伺這些遊戲參加者的動向。

“為什麼……這八個人裏麵沒有尾國誠一呢?”

這一點讓鳥口無法信服。在華仙姑背後操縱的是尾國。

青木也點點頭。

“就是啊,這八個人幾乎都是幕後黑手吧?隻有華仙姑一個人不是,還有藍童子。他也有可能受到尾國操縱……或是與尾國有關。”

“把那個叫內藤的人介紹給藍童子的,果然是尾國嗎?”

“不清楚……”青木偏頭。“我也不知道呢。”

青木說著,把手遮在額頭上窺看成仙道的動向。或許他是在找木場。

討人厭的聲音響起。成仙道開始吹奏樂器了。穿著鮮豔衣裳,戴著裝飾的女子以及身穿異國服裝的男子們以獨特的動作跳起舞來。

音色本身很悅耳,但吹奏出來的調子十分惹人厭。

鳥口搗住耳朵不想聽。那種聲音愈聽愈讓人覺得不安不斷地膨脹。

煩躁不堪。想要胡亂遷怒。是因為那道聲音直擊了自己不堪的部分吧。讓自己的渺小和無能裸露出來,厭惡他人與厭惡自己是同樣一回事。

聽到聲音,看熱鬧的人冒了出來。許多人遠遠地看著舞蹈,形成人牆。察覺到時,鳥口和青木身邊也出現許多疑似當地居民的人,他們隻是茫茫然地看著奇異的異國風舞蹈。

“鳥口,關於那個內藤……”

青木看著舞蹈說。

“老實說,他是個……很惡心的家夥。雜司穀事件本身就是個十分教人心酸的事件了,而那個叫內藤的家夥,在裏麵的角色也是最叫人憤怒的。就連榎木津先生都忍不住對他破口大罵,是個了不得的壞胚子哪。”

“大將他……對人破口大罵?”

榎木津從來不會認真吼人,不,鳥口覺得他不會去吼人。他覺得榎木津總是態度從容,根本不會對誰認真。

但是盡管鳥口熟悉那個奇矯的偵探實際上或許根本一無所知。

“不管內藤並沒有做出任何會遭到刑事處分的違法行為,木場前輩和隻是在一旁觀望的我都覺得不甘心極了。可是,最後的一刻,中禪寺先生對他下了詛咒。”

“詛、詛咒……?”

他是個實踐者……

驅魔很有效吧……?

“……什麼樣的詛咒?”

“他隻說了一句:死靈附在你身上。”

“然後……?”

“內藤認定自己被附身了吧。……我想詛咒就是這麼回事。”

“師傅也真是可怕呢。”

“很可怕啊。”青木答道。“可是呢,如果中禪寺當時沒有下詛咒,我們肯定會留下相當苦澀的回憶。內藤原本一直目中無人,但是他一聽到那句話,頓時變得一臉哭喪……我們都覺得痛快極了。可是,中禪寺先生本人如何就不知道怎麼想了。”

“他看起來很不願意?”

“他總是一副不甘願的樣子,不是嗎?”

“也是。”鳥口笑了。

“我不知道他本身是否對內藤感到憤怒。不管麵對什麼樣的壞蛋,他總是十分紳士啊。”

“唔……是呢。”

不可以歧視犯罪者,犯罪者不是特別的人——中禪寺總是這麼說。窮究去想,他的發言十分正確。

但是太過於固執那種擁護人權的立場,往往會使得受害人以及受害人的家屬承受到不當的痛苦。憎恨罪,但不憎恨人——這樣的說法十分正確,卻十分難以勵行。

——這樣啊。

所以中禪寺才會采取讓事件本身無效化的做法吧。

就算報複也無法雪恨。即使殺害加害人,被害人也不會回來。或許賦予事件這個不明就裏的怪物一個名字、一個形象,將它從所有關係者身上拔除,才是修複錯綜複雜關係的唯一救濟之道。

鳥口覺得或許判決再怎麼都贏不了神諭。因為每個人都知道用來審判的法律,是人所製定的。而且說起來,現行的法律缺少撫慰受害人的觀念。此外,唯有懲罰才具有遏止力量的想法,對於甘於受罰的人也無法發揮效果。所以……

所以鳥口認為或許人們還是需要那些因為無法明文化或數值化而被舍棄的、在某些意義上是不可侵犯的領域。若是缺少了對於超越人智的他者的恐懼和崇敬,人就再也無所畏懼了。相反地,也再也無法被撫慰了。

正因為如此……中禪寺不是偵探,而是驅魔師。偵探是開示秘密之人,但是驅魔師不是。若是無法驅使各種手段解體並重新構築,就無法勝任這個工作。

所以中禪寺才會說,無論直接或間接,他都不願意因為自己涉入而造成任何人犧牲。反過來說,這句話也代表他可以輕易地預測到,無論直接或間接,一旦他涉入,就會有人犧牲。

背脊一陣發寒。

鳥口想起了武藏野事件。

——中禪寺所下的詛咒。

這麼說來,武藏野事件落幕時,也有過這樣的事。當時驅魔師露出再恐怖也不過的表情來。鳥口能夠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他的表情。

——他一定很不願意吧。

無論何時,那一定都是教人不願意的。

俗話說,欲咒他人,須掘二穴(日語俗語,害人害己之意。如果要詛咒他人,必須覺悟到自己也會因報應而死,因此必須掘好兩個墓穴)。詛咒總是會還諸己身。這對他來說,果然不是一件情願的事。可是鳥口覺得,有時候為撫慰,也不得不詛咒吧。

咒術的實踐者不容迷惘。

換言之,中禪寺所處的位置,若不排除身為人類的感情,就無法勝任。亦即無論有多麼憎恨、有多麼悲哀、有多麼不舍——既然以驅魔師的身份涉入事件,就必須絕口不提這些事。這樣的束縛非同小可。

相反地,如果那些束縛鬆脫了……如果他出於個人的感情發出語言——咒術,他一定能夠隨心所欲地操縱身邊的一切。

到時候……

鳥口望向成仙道那群人。

——就變得跟他們一樣了嗎?

中禪寺十分清楚這一點。

涉入事件時,中禪寺就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了。那裏沒有善惡,也沒有人情。與其如此有痛苦,視而不見豈不是輕鬆多了?然而……

鳥口覺得似乎窺見了中禪寺的心情。

周圍看熱鬧的人增加了相當多。

“怎麼辦?”青木問。“毫無疑問,曹就在那頂轎子裏。東野會由益田帶來。現在能夠掌握到的隻有兩個人吧?剩下的人……真的在附近嗎?”

“和桑田組接觸看看如何?”

“怎麼做?”

“我有法子……咦?”

這個時候……

幾名警官朝成仙道一群人奔了過去。

警官製止舞蹈,張開雙手,做出驅趕的動作。沒多久,一輛漆黑的轎車出現了。

轎車駛過成仙道,在路障前停了下來。

駕駛座車門打開,一名高個子、褐皮膚,疑似司機的男子下了車。司機也不打開後車座的車門,就這樣直接走近卡車。好像不是載什麼人過來。

無賴之徒一陣喧嚷,“你幹嘛啊”怒號聲響起。幾顆石頭砸在男子身上,男子也不閃避,以響亮的聲音說了幾次:“請問代表在嗎?”

“老子在問你是誰啊?”大搖大擺地坐在卡車駕駛座的光頭男子說。

“我是羽田製鐵董事顧問羽田隆三的秘書,敝姓津村。我想與各位的……代表會麵。”

“羽田……?”

兩三名像是作業員的男子怪叫,跳下地麵。

“你真的是羽田的人嗎?”

“如果懷疑,可以請你們確認。”

無賴漢們一陣慌亂。

很快地,一個打扮稍微像樣的男子走上前來。

“請問你是代表嗎?”

“我是有限公司桑田組董事,小澤。有何貴幹?”

“據說貴公司宣稱接到敝公司——羽田製鐵有限公司的委托做出這樣的事,這是真的嗎?”

“沒錯。我們接到委托,收購這上麵的土地並建設新公司大樓。這怎麼了嗎?”

“委托貴公司的是南雲正陽先生嗎?”

“這……怎麼了嗎?”

“南雲確實曾經在敝公司擔任經營顧問,但是6月1日,雙方已經中止雇傭契約關係。”

“嗯?”

小澤揚起下巴。

“你是說南雲被開除了嗎?”

“是的。目前關於敝公司的業務,南雲先生沒有任何決定權。此外,羽田製鐵也沒有計劃將總公司遷移至這塊土地。我不知道貴公司與南雲先生之間有著什麼樣的協議,但是至少那並非羽田製鐵的意向——我是來轉達這一點的。”

兩三名男子跑近小澤身邊,附耳報告些什麼。

小澤點了幾下頭,將那張鯰魚般的卑俗臉龐轉向津村。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就是詐欺行為,但我們已經從南雲先生那裏收了準備金和訂金等等,在確定事實之前,我們沒辦法撤離。”

“這一點無妨。但是,請貴公司今後不要繼續以敝公司的名號宣傳。還有,南雲先生目前身負背信及侵占公款的嫌疑,敝公司正在找他。如果您知道他的下落……”

“這……”

無賴的臉上浮現出狼狽的神色。

“敝公司不會給各位添麻煩。雖然遭到冒名,但敝公司也有部分責任。如果各位希望,敝公司也準備支付各位相當的報酬,以示歉意。”

“你的意思是……叫我們出賣南雲嗎?”

動搖蔓延開來。

“說法怎麼樣都無所謂……但是站在哪一方比較有利我想應該是一目了然……”

桑田組的紀律崩解了。瞬間,鳥口目擊到一名男子靜悄悄地遠離看熱鬧的人群。男子遮著臉似地快步離去。

“青木先生!那個人……”

那名男子沿著遠遠圍觀成仙道的人牆後麵移動。

“那個人……好可疑。”

我去看看——鳥口也不等青木回話,跑了出去。如果那是南雲……不能讓他逃了。中禪寺說,不湊齊八個人,就沒有勝算。

鳥口跑過屋簷下。

男子穿過成仙道周圍的人海,跑進村子裏。

——那是南雲。

鳥口覺得那一定是怒沒錯。南雲一定是看到情勢不利,想要遁逃。

——至少。

至少要派上一點用場。

鳥口沒辦法取代中禪寺,可是至少能成為他的手足。

這次的事件是中禪寺的事件。那麼他打從一開始就被逼到不得不扼殺感情的地方。無論是妹妹被擄,朋友被捕,還是悲傷、難過、不安、寂寞——他都完全無法吐露。像鳥口,他隻是被敦子失蹤的失落感驅策爾行動罷了,不是嗎?他雙敏都看不見,隻知道激憤……

甚至連中禪寺都懷疑。

“南雲……!”

鳥口叫道,撲向男子。

男子拚命抵抗。鳥口雙手揪住他的身體,把他按在民宅牆上。男子瘋狂地揮舞手腳。

“南雲!你是南雲正陽吧!”

鳥口叫出名字。男子頓時虛脫了。

*************************************************************

四方形的天空扭曲了。

為什麼哥哥老是這樣……?

弟弟拚命地繃緊著那張平凡的臉孔瞪上來。為什麼哥哥老是、老是這樣……?

“騙人!”貫一大叫。“一、一柳女士……你是什麼人!”

一柳朱美露出忍耐著痛楚般的表情。

“……你、連你也想要誆騙我是嗎?兒子失蹤,老婆不記得我,應該住在紀州鄉下的我的家人住在伊豆山中,這下子又說我16年前失蹤的弟弟還活著?別開玩笑了。我弟弟還活著?哪有這種荒唐事!我不相信!”

“村上,冷靜下來。”有馬說。這種情況,要他冷靜才是強人所難。

一柳朱美這個女人竟然說她來到韮山這裏,是為了尋找貫一失散的弟弟——兵吉。

真的有這種偶然嗎?不可能,太湊巧了。不,根本違背常理。除非這個事件是為了村上而準備的……

“不可能有那種事!”

貫一吼道。

“沒、沒有不可能這回事吧?”

有馬安撫道。

“村上,聽好了。你和你弟弟都在年前就離家出走了這段期間,你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你並不知道。但是應該在紀州的家人不知不覺間竟跑到伊豆的話,任誰都會想要過來確定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

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地變化?

人不可能承受得了這麼劇烈的變化。

貫一常年以來平平凡凡地過日子,為了一點小風波忽喜忽憂地生活,此時卻突然要他擔綱故事的主角……

“我、我隻是個普通的、一個沒用的男人罷了。我並不是吊兒郎當地醉生夢死,所有、所以這種……”

——這種現實,我無法接受。

“村上先生……”

朱美以平靜的口吻說了。

“我過去也一直這麼認為。但是我錯了,一直到去年以前……我的人生當然有好有壞,卻是個平平凡凡的人生。可是,其實並不是的。”

“不是?”

“我的人生的主角是我啊。對於村上先生來說,這幾天發生的事,一定是嚴重到幾乎快讓自己崩潰……不過那依然是平平凡凡的日常的延續啊。這次的事,隻是一定會發生的事發生了而已……”

不值得那麼大驚小怪——朱美說。

“……村上先生的人生主角,是村上先生自己。所以沒有什麼好吃驚的。同樣的,令弟有令弟自己的人生。而這兩個人生,今天透過我交彙在一起隻是這樣而已啊。”

貫一感覺到脖子的血管陣陣脈動。

有馬那張皺巴巴的臉漲得通紅,盡可能平靜的說:“村上,這位女士說的沒錯。我也……總算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

“沒錯,決心。我一直猶豫不決。”

“猶、猶豫什麼?”

“村上,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怎麼能為了這點事就驚慌失措呢?我和你都還活著。不能就這麼任由他去。最重要的是,我有責任看顧你們一家到最後……”

——他在說些什麼?

貫一完全不明白這個了,老前輩刑警的意思。應該唯一能信任的人變得語言不通,貫一的興奮猶如退潮般鎮靜下來。有馬轉向朱美。

“一柳女士,請你說的更詳細一點。你在……呃,昭津見到了疑似村上弟弟的男子,是嗎?你說他住了院……”

“嗯。”朱美說。“村上兵吉先生說他現在住在東京,但由於一些因緣際會,得知了過去離別的家人的現在的住址。”

——兵吉。

弟弟應該討厭著父親。

討厭著貫一。

“那些住址全都在伊豆,對兵吉先生來說十分遙遠,所以他猶豫了相當久,不過他先去了下田的哥哥的住址……”

“騙人!”

不可能。

“兵吉他討厭我……”

“但是兵吉先生說,唯一應該會了解他的隻有哥哥了。”

“這……”

朱美用一雙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看著貫一。

“家人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很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不過現在依然很懷念他們。我明明最討厭戀戀不舍了……真是好笑呢。”

朱美垂下頭去,微微地笑了。

“那麼兵吉他……”

弟弟到下田來找貫一嗎?

“不過他說那裏空無一人。”朱美說。

那麼弟弟是去了住民登記冊上麵的地址吧。貫一14年前成家以後,就搬到鄰町去了。

“兵吉先生一直走訪整個伊豆,尋找親戚,然後來到昭津,說最後還沒有找到父母的住址……就在韮山這裏。然而他卻被一個叫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可疑團體下了奇妙的法術,不僅如此,還被成仙道的刑部給誆騙,在昭津受了傷,所以他才住院了。那是……我記得是4月中旬左右的事吧。”

“那……”有馬問道。“……他也被成仙道給拐走了嗎?”

“不是的。”

“那……是被誰?”

“嗯,結果兵吉先生受了三個星期才能痊愈的重傷,積欠了不少治療費和住院費,他寫信給租屋處的房東,請房東把他的存款寄過來,卻石沉大海……他的錢被那個叫什麼修身會的給偷了。兵吉先生走投無路……所以我在鎮裏幫他募款,暫時是度過了難關。兵吉先生非常惶恐,說要工作還錢……但是傷好了之後還有接下來的複健,沒辦法隨心所欲的行動不過我還是幫他在鎮裏租了一間長屋照顧他,兵吉先生也很努力……”

朱美說到這裏,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我記得是6月6日。兵吉先生突然失蹤了。把他帶走的……”

朱美停頓,痛苦地皺起眉頭。

“……是賣藥郎尾國誠一。不是別人,他是我的老朋友。”

“賣藥郎尾國?你是說尾國嗎?”有馬反問。

朱美“嗯”了一聲,露出詫異的表情。

遠遠地,傳來成仙道那些樂器敲擊聲。

老人再次漲紅了臉,到處撫摸著自己的身體。

怎麼看都是坐立不安的樣子。

“老爺子怎麼了?”貫一問。最後有馬把手按在額頭上,重複道:“尾國,尾國……”

他是在回溯過去的記憶——貫一所失去的過去嗎?

“尾、尾國……是那個男的啊……”有馬說。“這樣啊……那麼……”

“老爺子,你有什麼線索嗎……?”

“村、村上!”

有馬大聲說。

“這、這個事件啊,不隻是你一個人的事件。我、我也是主角。”

老人的眼睛轉眼間布滿了血絲。

“老爺子,你怎麼了?”

“啊啊,我啊,我已經不長了。我兒子戰死了,老伴也死了……。現在我和侄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但就是處不來。所以我也常常想起許多事。我像頭牛一樣,反芻著自己的人生,每天過的就像榨幹的糟粕般。即使如此,我的人生主角還是我哪。”

“老爺子……你在說些什麼啊?”

老刑警的模樣顯然不尋常。

有馬握緊拳頭,下定什麼決心似地緊抿嘴唇之後說了:“果然有關聯。我一定會讓你的家庭恢複原狀。我不知道什麼成仙道不成仙道的,可、可是,我絕對任由那些家夥予取予求!”

貫一總覺得無地自容。

有馬雙手超皺巴巴的臉上一拍。

“老爺子,請你說的明白點吧。”貫一懇求道。跟不上,他完全跟不上。

“嗯……”老人說道,正襟危坐。

接著他這麼開口了。

“13年前……我……做了一場交易。”

“交易?”

“對,交易。交易的對象……是內務省的山邊唯繼,就是你的恩人。”有馬說。

“你、你和山邊先生……”

貫一再次感覺到心跳加劇。

——連山邊都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對……是我突然從韮山調到故鄉下田以後……第二年的事。那時候我做了身為警官絕不應該做的事。我不能說是什麼事……總之,你就當我做了一件身為公仆——不,身為一個人絕不被允許的行為吧。救了我的就是山邊。但是他並不是單純地救了我。山邊……他有不得不救我的理由。”

“理由……?”

“對。我……手中握有山邊的把柄。不過現在想想,或許那根本算不上什麼把柄哪。我隻是個警官,而對方是個官僚。在立場上,對我是壓倒性地不利,所以那或許根本稱不上交易。或許那隻是山邊對兒時玩伴的我施恩罷了。”

有馬垂下嘴角。

“即使如此,我還是徒有自尊心吧。當時我自暴自棄,把自己當成了河內山(指歌舞伎戲碼“天衣紛上野初花”的主角河內山宗俊。取材自真實人物河內山宗春,他因為恐喝取財而遭到逮捕,死於獄中。),做的事簡直就是勒索。我說,要是你不幫我,我就要揭穿那件事……結果山邊真的救了我,我哭著低頭向他道謝……真是好笑哪。”

有馬顫動著肩膀笑了。

——他到底想說什麼?

山邊是為貫一勾勒出人生藍圖的恩人。那樣的山邊會有什麼把柄?這……與眼前的事態又有什麼樣的關聯?難道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嗎?

“老、老爺子,你說的山邊先生的把柄……到底……是什麼?”

“問題就在這裏。”有馬說。“我勒索他的材料……對,就是關於戶人村的事。”

老人說道,和上皺巴巴的眼皮。

“我啊,在這附近的那間駐在所,從昭和11年春天到13年的6月20日擔任警官。就是那時候的事。那是……昭和12年的夏天的事。一直沒有消息的山邊突然聯絡駐在所,把我嚇了一跳。因為他變得太遙不可及了。”

老警官抬頭上望。

“山邊是個精英分子。那家夥在警保局(舊內務省的機關之一,負責指揮全國警察行政工作,特別是高等警察、特別高等警察方麵的活動)的保安課,為了擴充特別高等警察組織而奔走。說到那個時候——昭和13年,盛行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哪。但是那個時候,山邊似乎擔任了某一項特殊任務。”

“特殊任務……?”

“詳細情形我當然不清楚。但是他與陸軍合作,這是確實的。”

“陸軍?”

“對。山邊說他有事拜托我。說是非常重大、而且秘密的工作。”

有馬睜開充血的眼睛。

“他拜托我的事非常簡單……他說他想暗中進入戶人村,調查某樣東西,要我幫忙……隻是這樣而已。”

“暗中……調查什麼?”

“這個嘛……嗯,他說的很奇怪。我把它當成玩笑話,是為了哄騙我的借口,實際上有什麼更不能公開的秘密,像是軍事訓練,或是……對,哎,我是覺得不可能啦,不過像是什麼毒氣人體實驗之類……我做了許多揣測……”

“毒氣?……這……”

“不少毒氣實驗。”有馬搖搖頭,“如果真是那樣的東西,我也不會老實幫忙。哎,說是這樣說,當時的我應該也沒辦法違抗他們吧。不過不少毒氣實驗。那家夥所說的奇怪的理由呢……”

有馬嘴唇一歪,說:“……是要調查長生不老的仙藥。”

“長、長生不老?”

太唐突了。

“長生不老……你是說不會死?”

“一般人根本不會相信吧?”有馬顫動皺紋,他在笑。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笑了。電話另一頭,山邊竟也笑了。所以我想:啊啊,這一定是玩笑話。但是到了秋天,山邊的使者真的來了。那個人就是——尾國誠一。”

朱美輕叫出聲。

“可是……他是個藥商……”

“嗯,尾國那個時候就已經是賣藥郎打扮了。當時他才20來歲吧。可是他不是賣藥郎,而是軍人。尾國也不是他的本名。我直覺地認為,那是他當時所使用的假名。”

“假名啊……”

“我這麼感覺。不過沒有證據。”

“那麼那個自稱尾國的人……是去調查長生不老的藥?”

太脫離現實了。

但是有馬點了點頭。

”就在山邊打電話過來稍早之前,確實有一些奇妙的活動。像是突然在戶人村設立駐在所。那種地方根本不需要駐在所,山腳下就有了。而且當時根本人力不足。不出所料,不到一年,那個駐在所的警官就因為出征而出缺了。就在警官離開後不久,山邊又打來了一次電話。”

那不是玩笑話——有馬說。

“山邊說,調查即將展開,叫我聽從尾國的指示。然後尾國真的來了。恰好就是現在這個時候——6月。然而……”

有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沒有多久,佐伯家的女兒從山裏逃了下來。”

“逃下來?”

“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她的鞋子沾滿了血。我攔住那個姑娘,等待尾國,然後把姑娘交給了尾國,當成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隔天,我被調到了下田署。”

這就是勒索的把柄——有馬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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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靜靜地興奮著。

青木前麵坐著南雲正陽。

前麵趕到的時候,這名意外年輕的風水師雙手撐在鳥口腳邊,茫然自失。

和東野一樣,他出乎意料地輕易放棄了掙紮。

青木拉起男子。把他拖到小巷子裏。南雲雖然沒有抵抗,卻不停地東張西望,嘴角不斷地喃喃自語。

青木問他是不是太鬥風水塾的南雲正陽,男子物理地垂著頭承認,就這樣癱坐在地上。

“鳥口……呃……該怎麼說……”

青木有些瞠目結舌地回頭,鳥口肩膀上下起伏地喘著氣說:“沒什麼,這是我唯一的長處。”

“你、你們……是羽田雇的人嗎?還是……桑田組?……難道是警、警察?”

“我們……”

青木不想再繼續誇示他的警官身份。

青木現在是以個人身份行動。

青木望向鳥口。

鳥口不懷好意地一笑。

“我們是玫瑰十字團。”

“玫、玫瑰十字……?”

“我們好像是榎木津先生的奴仆,而且也不是偵探,所以也不能說是偵探團……哎,反正大概就是這樣啦,無所謂吧……”

鳥口說完,突然粗聲叫喚南雲:

“喂,南雲!所以我們不能逮捕你,而且要是對你動手動腳,師傅會生氣,所以我們也不會對你動粗,你放心吧。但是呢,視你的態度,我們會考慮把你交給警察,或是塞給桑田組,或送給羽田。”

南雲害怕地仰望青木及鳥口。

比想象中的年輕太多了。大概才三十出頭吧。青木模糊地以為他大概是個五十多歲的男性,所以感覺相當怪異。男子穿著短袖開禁襯衫和灰色長褲,是個平凡無奇的普通男子。青木蹲下來,望著那張失去血色的臉。

“可以請你回答我們的問題嗎?”

“我、我回答,我會回答……”

“用不著擔心,我們也會把你帶去戶人村。不,要是你不去就糟了。”

對吧?青木先生?——鳥口說。

沒錯。這個人是中禪寺指名的八人之一。青木懷著複雜的心情望著那張臉。他看起來不像個將大企業玩弄於股掌的詐欺師,也不像是詭異遊戲的幕後主使者。

“南雲先生,你……為什麼要欺騙羽田製鐵,甚至雇用那種無賴,如此執著於那個村子?那個村子有什麼?”

“這……”

“是……通往陸軍地下設施的入口嗎?”

“你說什麼?”

南雲瞪大了眼睛。

“不是……嗎?”

“那、那個村子裏……”

南雲微微顫抖。

“……那個村子裏,有、有著長生不老的秘密……”

“長生不老?”

鳥口望向青木,眉毛垂成八字形。

“沒錯,長生不老。成仙道那夥人的目的就是它。成仙道這個宗教,終極目標就是獲得長生。成仙的意思就是成為仙人。所謂仙人,並不是使用不可思議法術的魔法師,而是指不會死的人。使用那些家夥才會到那裏去尋求它……”

“它?”

“條山房也一樣。”

南雲靠到牆上。

“條山房那些人,舉行叫什麼長壽延命講的可疑講習會斂財。顧名思義,延命講的目的就是長生。據說他們有許多病患,要是他們得到長生不老的仙藥,不曉得會賺成什麼樣子。不,長生不老原本就是人類的夢想。如果真有那種東西,會震驚全世界的。古來許多權勢者追求長生不老而不得,無論什麼樣的科學家和魔法師都試圖製造而失敗……世、世界會天翻地覆的。”

“要是真有的話哪。”

“有的。”

南雲瞪住青木。

“那個村子裏……就有。那裏有一個不死的生物,靠著一點水和空氣,就活了數百年還是數千年哪。”

青木從南雲身上別開視線,瞥向鳥口。

鳥口又露出一副傷腦筋的臉孔。

那個不死生物的事,光保也曾經提過。不僅如此,實際上住過哪裏的華仙姑好像也對益田說過同樣的話。根據益田所聽到的,那個生物被安置在佐伯家內廳的禁忌房間裏。如果光保的話可信,佐伯家代代秘密地守護著它,直到有資格品嚐它的貴人來訪。它……

“叫做君封大人。是個沒有手、沒有腳也沒有頭的怪物。是個濕濕黏黏的肉塊。但是它活著,像這樣蠢蠢欲動著,表麵會蠕動。當然它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隻是活著。”

“那……那種東西有什麼用!”

“所以啊,隻要吃了它,就可以長生,病痛也會痊愈。而且隻是吃上一點,他也不會減少,很快就會恢複原狀,會增加。”

“這太違反常理了。”

“是真的而且隻要把君封大人帶回去分析研究……或許就可以揭開生命的奧秘了啊。因為它是不會死的生物啊。”

會顛覆常識的——南雲說。

鳥口的歎息聲傳來。

這是當然的。

戶人村一定有什麼秘密,這肯定沒錯。是村民遭到屠殺的證據嗎?還是存放著陸軍的隱匿物資?……不知道。但是不管怎麼樣,那肯定是荒唐無稽的秘密。對青木而言,不管是屠殺五十人還是零戰,聽起來都隻是缺乏現實感的夢話。

但是即使如此,也遠比主張有個長生不老的妖怪更來得合理多了。

好不容易抓到的其中一名幕後黑手,竟然大力主張起最缺乏現實感的說法才是事實。

“南雲先生。”

青木問道。

“那麼你……也是為了想要得到那個君封大人,才籠絡羽田製鐵嗎?”

青木覺得若真是如此,南雲也太蠢了。

南雲的表情再次暗了下來。

“不、不是。我對那種東西沒興趣。”

“那是為什麼!”

“我、我隻是覺得不能把君封大人交給那些家夥。聽好了,成仙道豪語說他們繼承太平道的源流。所謂太平道,是後漢末期興起於現今河北省的道教團體,但是這個教團後來群起叛亂哪。說到後漢末期,就像戰後的日本一樣,饑饉大災接踵而至,國家大亂,民不聊生。在這當中,太平道就像現在的成仙道一樣,以治療疾病為借口,收買人心,以農民為中心壯大勢力……最後終於群起叛亂了、那就是黃巾之亂啊,是農、農民暴動哪……”

南雲高燒夢囈似地說著。

“所以、所以成仙道那些家夥會標榜太平道,就是在表示他們遲早要造反哪!塔斯曼花言巧語聚集信眾,擴大勢力,企圖毀滅這個國家。要是把君封大人交給這種人,會變得怎樣?所以,所以……”

“所以你是為了保護這個國家……嗎?氣道會也好,這個人也好,愛國之士還真多呢。對不對……?”

鳥口向青木征求同意。

青木……難以置信。

“你是說,條山房……也企圖謀反?”

“這、這我不知道。可是他們很邪惡,聽說他們做了許多壞事。”

“韓流氣道會呢?”

“不、不知道。我、我……”

“唔,成仙道和條山房想要的應該是同樣東西,應該不會共謀吧。”

——就算真是如此。

青木還是無法信服。

“你說你不想要那個君封大人是吧?那麼為什麼你不和氣道會聯手?韓流氣道會與成仙道和條山房敵對。不,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又怎麼說?”

“我、我不太清楚他們的事……”

“不清楚啊……”

青木站了起來。

“那麼……南雲先生,意思是因為你太愛國了,所以才會去欺騙企業,是嗎?”

“我對羽田製鐵的社長覺得很抱歉。可是我沒有其他方法。我隻是個風水師。我靠著這個……”

南雲從臀部的口袋裏取出小型的圓盤狀物體。它看起來像個磁鐵。

“靠這個觀看地相和家相。我隻有這點才能。幸好大家都說我看得很準、很有本事,風評才傳了開來……所以我才想到去做經營顧問,如此罷了。”

南雲說道,彎下膝蓋,望著那個圓盤。

“我的占卜很準。說是占卜,也隻是搜集許多資訊,來綜合判斷,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因為風水是一種智慧,而不是魔法。我隻是知道這片大地、天空和大海的構成,透過讀相來預測罷了。同時我更進一步稍微做出修正,任意賦予未來一點變化,所以行的完全是天。所謂風水。就是巧妙地順從自然之理、天然運行。我受到了企重。但是……我得到消息,知道成仙道和條山房盯上了君封大人……”

“所以你才想出遷移總公司的計劃?”

“沒錯。但是卻招來董事顧問羽田隆三先生的懷疑,再這樣下去,已經……”

南雲垂下頭去。他很沮喪。

“……已經不行了。”

“侵占公款呢?”

“說我背信,的確是吧。但是我並沒有把錢拿去用在什麼特別的地方。錢全都給了桑田組。因為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設法阻止。無論如何,那裏都……”

“為什麼挑上了羽田?”

“咦?”

“沒有人居中斡旋嗎?”

“沒、沒有。隻是碰巧……”

“太奇怪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你根本沒有必要隱瞞。你隻要堂堂正正地揭穿他們不就行了?”

青木問道,南雲泫然欲泣。

“可、可是不會有人相信我的。你們不也不相信嗎?可是這是真的。君封大人是真實存在的。因為,你們看那場騷動!如果沒有君封大人,會引起那麼大的騷動嗎?不死的生物是真的存在的!”

“為什麼你會知道?”

南雲張著嘴巴,僵住了。

**************************************************************************

6月17日晚上8點。篝火點燃了。

在熊熊燃燒的紅蓮之火照耀下,布滿精細金屬裝飾的豪華轎子緩緩地離開地麵。成仙道偉大的指導者——真人曹方士,終於要打通通往戶人村道路的氣道了。、

鑼鼓響起,幡幟揮舞,大批群眾站了起來。音色不可思議的樂器開始演奏,小村子充滿了陌生的不協調音。

益田龍一張著嘴巴望著這一幕。

益田旁邊,東野鐵男——佐伯乙鬆一樣茫然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不……不好了。”

益田呢喃。

中禪寺說,要是被其中一個人先趕到,就不好驅逐了。益田才剛抵達,也不曉得青木和鳥口在哪裏、現在怎麼了。他無從確認中禪寺所指定的八個人是否已經到齊了。

信徒們開始行動,警官隊在相當遠的距離外並排著。

但是感覺警官隊不是要阻止行進,反而像是在阻止成仙道回到村子裏。通往山上的入口處,以瓦礫築起了城塞。月30名狀似流氓的男子在前方排成一列,被光線照得眯起眼睛。仔細一看,那裏停了三輛卡車,他們被卡車的燈光照亮。

不可思議的笛聲吹奏,轎子緩緩地往山裏前進。綢緞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幾名黑色道士服男子來到轎子前,進入臨戰態勢。

——中禪寺呢?

他說他有些事要確認。

——榎木津呢?

“重要的時候卻……”

益田抓住東野的手。

“要走了。準備好了嗎?”

蓬發老人“嗚嗚”了一聲。

益田跑了出去。隻能混進成仙道裏了。

前頭傳來高音域與低音域兩種充滿了張力的獨特聲音。益田混進後方的信徒裏,暫時放慢速度。

“諸位已經沒有必要占據此處了,不是嗎?委托隻是一場詐欺,然而都已過了半日,諸位仍然像這樣妨礙通行。有暴徒堵住路口,警方卻也不勸告驅離,到底是怎麼了?不管怎麼樣,已經沒有時間了。如果諸位無論如何都不肯讓開,吾等隻好強行突破了……”

“閉嘴!”

逆光中傳來沙啞聲。

“還不知道是不是詐欺。就算和羽田製鐵無關,我們也已經從委托人那裏收到準備金了。管他是詐欺還是騙人,隻要出錢,就是不折不扣的委托人。所以這是工作,在聯絡上委托人南雲之前,我們可不能離開崗位。你們不許過去。”

“這樣……”

“鏘”地一聲,鑼響了。

數名黑衣男子無聲無息地奔近,凶猛的男子們手持凶器,戒備起來。“混賬東西!”罵聲響起。

此時……

一道尖叫聲響起。不是前方,而是從後方的信徒中傳來的。益田嚇了一跳,吃驚地護住東野。

——河童?

他真的這麼以為。是因為不僅光線昏暗,對象物又動作敏捷嗎?最重要的,是它的大小讓一條這麼以為吧。破爛的衣裳形成一個個小人影到處彈跳。他們一個接一個撲上信徒又離開,或糾纏不放。

——這、這是……式神嗎?

原本團結一致的信徒陷入混亂,分崩離析。哇哇聲此起彼落。“小孩子!是小孩子!”有人叫道。

——小孩子?

沒錯,那是小孩子。一群流浪兒披頭散發、穿著肮髒成褐色的衣服襲擊過來了。一條躲開孩子們堵塞攻擊,拉著東野的手隻管前進。前方,流氓嗎手持鐵管和木材,正與黑衣拳法師們展開生死鬥。剛才那種充滿特色的嗓音就在一條旁邊響起。

“不要停!不許停下方方士的轎子!後方遭到攻擊了。快點突破!”

轎子加快速度,衝進路障。

流浪兒與信徒們哇哇大叫。扭打著從後方壓上來。益田拉著東野的手,想要越過路障。愣在原地會被壓垮的。就在益田爬上瓦礫山的時候,一輛卡車被信徒們推擠,翻覆過來。歡呼聲響起。

信徒們亂哄哄地從那裏湧入。

——那是……

“敦子小姐!”

是中禪寺敦子,不會錯。那麼張和宮田……

“敦……敦子小姐!”

不可能聽得見。聲音震耳欲聾。四周充滿了怒吼你、叫罵、尖叫和歡呼……

那個聲音……聲音?

——為什麼這種時候還要吹奏樂器?

益田把東野拉上來。“毀掉樂器!”一道格外洪亮的聲音響起。益田望過去。岩井站在卡車車頂上。他的後方……一名男子穿著繡有龍紋的衣物,看起來很像軍服。

——那就是韓大人嗎?

“那些聲音是混亂的元凶!先擊垮樂隊!”

——聲音是混亂的元凶?

岩井大叫。幾名拳法衣打扮的男子——韓流氣道會,攻向成仙道的樂隊。

“誰都不許過!不許任何人通過!”

益田幾乎是留下路障似地跳下來,然後扶下東野。

東野被混亂懾住了,腿都軟了。

“東野先生,快!”

青木呢?鳥口在哪裏?敦子……

——敦子人就在這裏啊!

一道轟然巨響。障壁的一部分隆隆崩塌。轎子終於衝進來了。東野哇地尖叫,摔了下來。道士、流氓和信徒頁接二連三地滾下來。

“敦子小姐,不要去!”

有聲音在叫敦子。

——是誰?

佐伯布由,是布由的聲音。

——華仙姑處女在這裏麵。

轎子突破路障後,突然加快速度,往山路裏前進。益田看到岩井與韓在後麵追趕。他扶起東野的肩膀。路障外的亂鬥似乎有警官隊加入了。身形靈巧的孩子們接二連三地跳上路障並翻越,侵入進來。各處都看得見三方、四方對立的戰鬥。沒辦法前進。突然,木材揮了下來。

“去死!”

簡直是瘋了。益田打從心底感覺到恐怖。

因為襲擊過來的不是流氓也不是拳法師,似乎隻是一般的成仙道信徒。

“嗚、啊啊啊啊!”

益田抱住東野似地俯下身子。

一道嗚嗚呻吟。回頭一看,信徒手持木材倒了下去。一名滿臉皺紋的中年男子把他給撞倒了。男子從信徒手中搶過木材。

“你好像不是信徒,是被卷入了嗎?這裏很危險。每個人都殺氣騰騰,真的會被殺掉。去向警官隊說明情形,到那裏的駐在所避難吧……“

小個子老人說完,提著木材往山裏去了。

——是刑警嗎?

”東、東野先生,喏……“

——一定要把他帶去。

益田撿起掉在地上的棒子。

——也要救回敦子。

可是……話說回來,這個地方如此狹窄,人也太多了。翻覆的卡車燈散漫地照亮亂鬥場景。與其說是一場混亂,這些人看起來仿佛在地獄裏受罰。

拳法衣男子和黑衣道士扭打在一起,撞了過來。

後方則有信徒被流氓推到,跌向這裏。警官隊翻過路障。

——萬一被抓……

就前功盡棄了。益田死命揮舞棒子,拉著東野的手前進。

到了這個地步,日常已經完全崩壞,事件呈現出非日常的景況。人們失去了理智。

益田心想,這個情景也是已經預測到的嗎?如果這是主持人意料之外的發展,那麼這場遊戲的規則可以說是漏洞百出。在遊戲中展開亂鬥,根本可以說是卑鄙下流。不管任何情況,勝負都是由契約來決定的。人之所以為人,不就是因為能遵循約款,和平地決定勝負嗎?

“可惡!”

——不……這也在意料之中嗎?

即使演變成這種狀況,或許也不會出現死者。如果這些人是被什麼人給控製,那麼一定會被操控著不致人於死。

進入山路。

曹與韓,還有華仙姑應該都進入山路了。剩下的還有張、南雲已經藍童子。

——跟磐田純陽嗎?

一名道士發出怪叫,襲擊上來。

益田用棒子揮開他,但棒子一下子就折斷了。

——不行!

“嘎!”一聲慘叫,黑衣男子倒在腳邊。

“你這個笨蛋王八蛋。太慢了,慢死了!小鳥都已經上山啦,你這個慢郎中!快點去!”

榎……

“榎木津先生,慢的是您吧!您也為您的奴仆想想啊!”

“哇哈哈哈哈!你總算有了自覺是吧?看在這個份上,這裏交給我吧!”

榎木津說著,看也不看地打到兩名流氓。他真的……好強。

“暴力不需要動腦,太輕鬆啦!不要老是賣弄道理,偶爾也需要來場激鬥!哇哈哈哈哈,那一瞬間的退縮……”

榎木津一麵高聲大笑,一麵踹飛了氣道會。

“會招來敗北呀,不懂嗎?”

這種時候靠的是反射神經和瞬發力啊,笨蛋!——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說道,望向益田。

“喂

別磨磨蹭蹭啦!小孩子老人女人和虛弱的人打從一開始就脫離戰線了,輪不到你操心。現在陷入亂鬥的全都是專門負責亂鬥的混賬東西。怎麼踢怎麼打都不會死的,所以別在那裏瞎操心了,快點去!去啊,奴仆!”

——專門負責亂鬥?

怎麼說來,確實如此。小孩子們也不見了。

那麼……眼前的事態果然也是你計算好的嗎?

益田抓起東野瘦弱的手臂。

榎木津指著山上。

***********************************************************************

晚上8點過後,村子郊外發生了異變。青木慌張地跑出巷子一看,遠方幾束篝火搖曳,還聽得見鑼鼓的聲音。

“有……有行動了!開始行動了!”

鳥口把南雲拖出來。得快點才行。

“快!”青木揮舞著手臂,接著衝了出去。

——長生不老?

什麼叫長生不老?不會老,不就是不會成長嗎?長生不死,豈不也算不上活著嗎?

你怕死嗎……?

——木場。

青木怕死,怕得要命。青木是個膽小鬼,他不想死。從來都不想死。他討厭戰爭,也討厭紛爭。人或許無法彼此理解,但至少可以不彼此憎恨吧?那麼那樣比較好。

不管是希望別人去死,或自己主動尋死,青木都不願意。因為他活著。

他活著,所以不想死。

可是他從來不期望長生不死。

“怎麼了!鳥口!鳥口!”

那裏……一片大混亂。

“不好了,師傅還沒來啊!”

“能不能阻止……”

不可能。桑田組和成仙道正發生衝突。

警官隊慢慢地逼近上去。

“那是……”

小巧的影子。是小孩子。

“……藍童子來了。”

那麼華仙姑也在這裏麵嗎?

“嗯,那不是氣道會嗎?”

岩井站在卡車上。他在叫囂些什麼。

“四方對峙……把警方算進去的話,就變成五方對峙了。我從來沒看過這種狀況。就連成仙道的時候,也隻有兩方而已。”

“鳥口,怎麼辦?要衝進去嗎?”

青木望向鳥口,接著看南雲。

南雲的表情僵硬的就像被糊住了似的。他在害怕。

“南雲尋死。接下來我們得請你到這上麵的——佐伯家去不可。據說你所參加的這場遊戲再一天就結束了。”

“遊、遊戲?這時候什麼意思?”

南雲不知道。他沒有自覺。

被騙的是騙人的一方。

——原來如此,指的是這麼回事啊。

“鳥口,走吧。隻要混進那頂轎子周圍……”

鳥口望著混亂的戰鬥場景,忽然全身僵住了。

“鳥口!”

“不行……青木先生,你看……”

鳥口伸出手去。

“是敦子小姐。”

青木先生,敦子小姐在那裏——鳥口往前走去。

“……喏,敦子小姐在路障那裏!”

“可是中禪寺先生吩咐不要出手……”

“可是很危險啊!難道你要說敦子小姐很安全嗎?”

“有張跟著她!”

“不要!我要先救敦子小姐!”

“鳥口!”

鳥口——青木把鳥口拉了回來。

“你冷靜點。總之先把南雲……”

“不要、我不要!”

南雲叫著,往後退去。

“不要,好、好可怕,我、我不要去那裏……”

鳥口背對篝火赤紅的火光回過頭來,凝視著害怕的風水師。在遠方的燈火照耀下,風水師看起來正緩慢地搖晃著。“我不要被抓。我不要、我不要……”他夢囈似地說著,往後退去。

“青、青木先生,我有個請求。”鳥口說。“我……實在冷靜不下來。所以,我帶著這個窩囊的大叔……先一步上山了。”

“鳥口……”

“敦子小姐就交給你了。我一定會把這家夥帶去。所以……請你趕快把敦子小姐……”

“可是……”

“我相信師傅的話。所以敦子小姐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我不是驅魔師,沒辦法扼殺自己。我很擔心,不管哪個姓張的家夥有多強,我都無法相信。但是……青木先生的話,我可以相信。”

鳥口抓起南雲的手臂。

“喏……大叔,走囉。俗話不是說欲速則快跑嗎?那,青木先生,佐伯家見。”

鳥口拖著南雲,繞過警官隊旁邊,前往路障。接著他再一次回頭,叫道:“快點去救敦子小姐!”

青木吞了一口氣,朝警官隊奔了出去。

“我、我是警視廳的刑警!讓出路來!”

兩三名警官回頭。

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青木高高地舉起警官手冊。

“我是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一名綁架犯帶著人質趁著這場騷亂逃進山裏了!讓出路來!”

“我們沒有接到這樣的通知。”

“哪有閑工夫通知!”

“沒有上級的指示,我們無法讓您通過。若是緊急狀況,請透過駐在所聯絡本部……”

“羅嗦!”

青木推開兩三名警官,奔進混亂之中。敦子呢……?

——木場。

木場正在破壞路障。

一支鐵棒從旁邊刺了過來。

桑田組那個臉頰上有傷的男子襲擊過來了。

——不管什麼人都打嗎?

“噢!”男子吼叫。青木蹲下身子。凶器從頭上掠過,青木就這樣用頭撞上去。撞他的肚子。“嗚嗚!”男子呻吟,抓住青木的腰。

——糟糕。

這樣下去,會被凶器攻擊背部。青木不擅長打架。可惡!——他閉上眼睛,接著聽見一聲歡呼。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青木被男子抓著,就這麼一同往旁邊倒下了。

他在地麵翻滾了兩三次才爬起來。

“鬆兄!”

河源崎正揪著男子的衣襟。

“青木兄,你果然來了。你真是個男子漢。”

河源崎張大右手,再一次用力握緊,揮向男子的臉。

“鬆兄!敦子小姐呢?”

“她平安無事。現在正與通玄老師在那裏麵……”

青木望過去一課,益田正站在路障上。

“益田!”

“誰都不許過!不許任何人通過!”

小澤啞著嗓子,拉扯喉嚨大叫。

他沙啞的渾厚嗓音把青木的呼喚給壓了過去。益田帶著東野,消失在路障的另一頭。

“可惡!”

警官隊的隊伍亂掉,亂無章法地跑了過來。他們的動作不太對勁。

——背後嗎?

警官隊的背後遭到攻擊了嗎?

一道龐大的影子分開警官隊的隊伍出現。

那是個禿頭巨漢。而且還穿著軍服。

“川、川島新造……”他是木場的朋友,曾經在房總的事件裏把警方耍得團團轉。

川島旁邊……

——那是光保先生嗎?

就在青木這麼想的瞬間……

有人拍了青木的背一下,把他嚇得差點休克。

“呆在這種地方會死掉的!”

“榎木津先生!”

“笨蛋書商……總算大駕光臨啦!”

“中禪寺先生……”

中禪寺來了。“這家夥手續也太多了!哎,隻限這一次,我特別親自為他開道。你這家夥也實在是太幸運了。從來沒聽說過死神讓神明開路登場的!你看清楚了啊!”

榎木津話一說完,輕巧地登上瓦礫山,踩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另一頭。

幾乎就在同時,一道巨響之後,瓦礫的一角崩塌了。載著曹的轎子終於突破了路障,靜靜地往彼方前進。

——怎麼辦?

青木陷入了慌亂。

青木周圍的無賴破口大罵,追上轎子。

身穿道士服的一群人像風一般追上他們。

背後又有罵聲接近。

聲音嚷嚷著:

“別擋路別擋路!太礙事啦!警察去收容受傷的人就好了。武力能鎮壓暴力嗎?誰叫你們隻會眼睜睜地看著事情演變成這樣,都是你們的責任!能防範於未然,才叫做維持治安啊!”

川島以他壯碩的手臂撐開人牆,來到青木麵前。仔細一看,他真的龐大的異樣。與肥胖的光保完全是兩相對照。

“川、川島先生……”

“噢……是刑警先生啊。上次給你添麻煩了哪……”

盡管是夜裏,巨漢卻戴著墨鏡。

城寨上頭的篝火在墨鏡裏小小地燃燒著。

光保拿下眼鏡,收進胸袋裏,緊靠在川島身邊,把一雙小眼睛眯的更小了,眨了好幾下。

“光、光保先生……連你都……”

“是的。那個戶人村……原本應該是我的妄想才對。所以這……這場騷動是我引起的。關口老師會碰到那種事,也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呢。”

光保重複道。

“唔,就是這樣。今天我是兵卒,算是為我老弟造成的麻煩賠罪。可是……唔,照這樣下去,可能會被逮捕呢,都已經撞傷兩個人了。不過那個恐怖的家夥……叫我保護這個人……”

川島說著,回望背後。

青木背對路障,望向來時的方向。

總覺得一片荒廢。

大部分的戰鬥都轉移到路障裏麵了。但是四處仍有小規模的紛爭進行。

警官正在搬運負傷者,但好像沒有人受重傷。到處都是呻吟和喘息。

篝火燃燒著。

黑煙竄上夜空。

道路兩旁,成仙道的一般信徒失了魂似地蹲著。

有人吼叫。

有人啜泣。

也有人念念有詞。

疑似刑警的男子東奔西跑。

在這荒廢的夜裏……

浮現出一道格外漆黑的影子。

看起來就像黑暗所凝聚而成。

墨染般的漆黑便裝和服。染有晴明桔梗紋的黑色和服薄外套。手上戴著手背套,腳下穿著黑色的布襪與黑木屐。隻有木屐帶是紅的。

——是中禪寺。

下網的眼睛周圍仿佛渲上黑色一般,呈現陰影。

憔悴不堪。

模樣簡直形同死人。

警官、刑警,剩下的人似乎沒有一個注意到他。中禪寺沒有被製止,也沒有受到妨礙,猶如一陣風席卷而過……

黑衣的驅魔師維持著一定的速度,筆直來到晴明麵前。

中禪寺帶著另一個人。

“中禪寺先生……”

“青木,抱歉我來晚了。我花了一點功夫才找到他。”

中禪寺把手放到男子背上。

“這個人……是我一年前沒有除掉附身妖怪的……另一個關口。”

那是——內藤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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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這是百鬼夜行。

鳥口心想。

前頭是曹的轎子。刑部、數十名紫色唐衣男子、體格壯碩的信徒。還有黑衣道士。與這些道士們激烈衝突的韓流氣道會餘黨。岩井和韓大人跟在後麵。渾身肮髒的孩子們跑過山壁,藍童子在樹木間前進,發絲隨風飄動。他身後跟著華仙姑,一臉不安。鳥口牽著南雲的手,跑過崎嶇的山路。後麵一定還有還幾個魑魅魍魎。益田、東野,還有條山房……和敦子。敦子怎麼了呢?

南雲極度害怕,雙腿瑟縮。一拉他就跌倒。

鳥口吼他,喝道:“把你丟在這裏唷!”

但是鳥口連自己都腳步不穩。

——可惡!

路況太險惡了。泥濘不堪。兩三天前剛下過雨吧。

茂密的樹林遮蔽了陽光,妨礙幹燥。也沒有路燈。曹所乘坐的轎子有道士在前方引導,他們手中的火炬是唯一的標記。

但是道路迂回曲折,有時候連那渺小的路標都不見蹤影。於是漆黑的黑暗立時造訪,變成一片連輪廓都會融化的黑暗。那片黑暗讓人甚至無法去理會自己是誰、現在是什麼時候。

視野一旦被遮蔽,就根本無暇去理會那些事了。一個人能夠誇示自我的根據,轉瞬間就會融化。隻有手中牽著的南雲的手部皮膚觸感,讓鳥口認知到自己是自己。

所以。

換句話說。

對於南雲的不信任與憎恨,

疑心與敵意,

這些東西也會融化。

不安和擔心都會流瀉出來。

鳥口心想,人這種生物一旦委身於昏黑的黑暗,或許反而會感到安心。

連續三次跌倒後,連鳥口也忍不住喘息。

南雲在呼吸。

哈、哈、哈。

哈、哈。

哈。

“誰……”

有人。

“是誰!”

沙……黑暗動了。

哈。

哈。

“你是誰……!”

閃光。

黑暗被切成銳角,那裏一瞬間浮現出一張平板的臉。

“尾國……”

是尾國誠一。尾國很快地再度被吞入黑暗。

“喂……”

鳥口伸手,但很快地打消念頭。他無論如何不能放開南雲的手。

這種狀況追上去也沒有意義。可是,剛才的光……閃光再次亮起。光照亮被泥土弄髒的南雲,直射鳥口的臉。鳥口掩住眼睛。

“噢噢,小鳥。這好像試膽大會,好好玩。”

“大、大將……”

光源是榎木津的手電筒。

“你在這裏拖拖拉拉些什麼?快點去!啊啊,你們怎麼笨成這樣呢?笨到沒藥救了!好!”

榎木津一把抓住鳥口的手,用力拉扯。

“你知道我的腳程很快吧?跌倒了我也不管唷。喏,快點,快點跟上來吧,迷惘的奴仆啊!”

榎木津……確實推進力十足。

這個偵探也以駕駛莽撞聞名,由他來帶路,根本是胡來。隻有速度確實沒話說。南雲跌倒了好幾次,每當他一跌倒,鳥口就覺得手快被扯斷了。感覺完全麻痹,同時眼睛也稍微開始習慣黑暗的時候……他看見火把的火光。

榎木津停下來了。

“唔嘿!”

鳥口腳下滑了一下,差一點又要跌倒。

南雲緊抱住鳥口停下來。

轎子被困住了。

那是一道險坡,腳下的路況也很糟糕。那裏似乎是在斜坡上打入樁子,必須拉著鎖鏈才能攀爬上去。十分險峻難行。

想要乘著轎子上去實在不可能吧。但是就成仙道而言,也不能讓後續的人先趕到。

相反地,對後續的氣道會等人來說,這個難關可說是最恰當的攻擊地點。但是在這種狀況下互鬥,對彼此都有致命的危險。萬一跌落山穀,就很難再回歸戰線。弄個不好還會喪命。

道士們團團圍繞在轎子前。

看到刑部了。拿著火炬的似乎就是刑部。

“到此為止。吾等不能讓諸位過去。韓大人……乖乖折回去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啊。”

“這話原封不動奉還給你。聽說曹已經高齡八十,垂垂將死不是嗎?老人家沒法子爬上這條險路。國賊刑部,該死心的是你們。”

陷入僵局。

榎木津啪地關掉手電筒。

“高齡八十,好不容易總算來到這裏啊……。唔,看這樣子,不會有結果哪。”

榎木津凝視著被火炬照亮的一行人。

“可是我不懂呢,榎木津先生。”

“什麼東西不懂?”

“因為……”

鳥口覺得眼前的發展太奇怪了。

這樣簡直就像第一個抵達目的地的人獲勝,不是嗎?這太可笑了。那個東西是可以捷足先登的嗎?無論是陸軍的隱匿物資或長生不老的生物,雖然不是不明白想要第一個得到手的心情,可是就算這時候阻止了就像榎木津說的,除非殲滅敵人,否則敵人仍然會鍥而不舍的襲擊過來。

“他們……到底……”

“我說啊,小鳥,這個大叔還有那個老爺爺跟那個厲害的老爺爺,他們都不是想要什麼東西,而是想要隱瞞某些東西。想要什麼的是那個像人妖的家夥,還有那個受傷的家夥。真是的,夠會給人添麻煩。”

“隱瞞?”

“沒錯。”

隱瞞……是什麼意思?

湮滅證據……嗎?

——湮滅村民屠殺事件的證據?

“可是……”

犯人是華仙姑……

不,是東野鐵男……

——難道……他們是共犯?

既然殺了五十人以上,比起實行犯隻有一個,是複數犯人所為——有好幾名共犯的看法比較符合現實。如果他們是共犯的話……

——但是……

那樣一來,就不懂他們為何要彼此扯後腿了。如果他們有某種共犯關係,就沒有理由彼此妨礙。鳥口無法想象有什麼犯罪,比其他共犯更早一步湮滅證據會有意義。

他覺得,例如說那裏埋藏了偷來的金錢等等,這類單純明快的犯罪似乎更接近真相。

——那裏有什麼?

“水母啊。”榎木津說。

“什麼叫水母?”

“君、君封大人……”

“咦?”

“君封大人,啊啊,啊啊,原諒我,請原諒我……”南雲吵鬧起來。難道水母指的是君封大人嗎?那麼榎木津……

——看到了君封大人嗎?

它真的存在嗎?

“啊!那個麵具好讚唷!”

榎木津說。反應簡直像小孩。在黑暗中凝目望去,火炬底下,有個男子頭戴麵具,下了轎子——是曹方士。

根本是異形。黃金反射出火光,妖異地閃爍著。巨大的耳朵、扁塌的下巴、高挺的鼻子,蹦出來的眼珠子,影子長長地掛在臉上搖晃著。

曹抓住嵌在崖上的鎖鏈。

數名道士隨即護住他的周圍。

韓吼叫著什麼。

“嗯……?”

榎木津發出沉吟聲。

“啊啊,好惡心。黑漆漆的就是……啊。”

——他看到什麼?

榎木津幻視到什麼了嗎?

但是榎木津沒有再說什麼,突然把手電筒塞給鳥口。

“大、大將,怎麼了?”

“歡喜吧!這就賞賜給你了。歡天喜地地拜領,當成傳家寶吧。明白的話,就在這裏等京極。”

“等……?大將呢?”

“唔嗬嗬。”

榎木津笑了。

“我在這裏過個篩。京極過去我就來。明白了嗎?”

榎木津說完後,奔入黑暗。

麵對著突如其來的伏兵,氣道會和成仙道似乎都大為慌亂。榎木津首先揪住兩名氣道會的餘黨,把他們狠狠地推下懸崖。

好殘忍,不留餘地。

“哇哈哈哈,放心,死不了的!不過等他們爬上來都天亮囉!”

“你……!”

“你該不會想問我是誰吧?”

被這麼一問,想問也問不出口了。

“沒錯,我就是偵探!”

沒有人詢問,榎木津卻這麼說,朝轎子衝去,把它也給扔下懸崖了。頂著轎子的數名道士也同時跟著滾落。

一陣轟然巨響。毫不留情。

刑部慘叫起來。

“你……!”

“就說我是偵探了嘛,沒聽見是嗎!來吧,老爺爺,讓我來讓老人乖乖服老吧!”

“守住方士!”刑部叫道。榎木津以敏捷的動作跳上鎖鏈,很快地就趕過了曹。道士們被甩下來。曹似乎也感覺到危險,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來吧!從雜碎開始上!我會盡量從低等的人把你們送回低等的位置去唷。”

“榎、榎木津先生!”

他剛才說過篩。

榎木津打算在這裏挑選通過的人。

他打算隻讓最低限度的人上去戶人村嗎?

可是……

——會不會已經有人先到了?

曹真的是第一個嗎?會不會隻有拿著火炬的是刑部而已?

——這樣沒問題嗎?

如果是指定的八個人以外,先進到村子裏也無所謂嗎?

例如說……尾國。尾國八成已經先去了。

一股分不清楚是殺氣還是熱氣的氣息從背後逼近。

前方傳來慘叫。

榎木津為所欲為。

南雲在發抖。

——師傅,快點。

快點來啊——鳥口在心中默念。

“啊啊……不要……好可怕……”

南雲哭出來了。

“不要,母親、母親她……”

“母親?”

不祥的氣息從後方逼近。

中禪寺踩著堅定的步伐在山路上前進。

內藤一臉苦惱,拚命地跟上來。至於青木,他終究沒能找到敦子,隻是一心一意地與險路搏鬥。

川島和光保在距離相當遠的地方跟著。光保不愧是了解這一帶,盡管身形肥胖,感覺卻走得很穩。

青木盯著內藤的背影。

光線很暗,看不出他穿什麼衣服。青木記憶中的內藤穿著白袍。他一直在哪裏?做些什麼?內藤這個人對中禪寺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織作茜……關口巽……內藤赳夫。

青木無法看出這些人得共同點。

青木默默地趕過內藤。

黑衣男子比黑暗更加漆黑。白色的五芒星清晰地浮現在暗夜裏。中禪寺的前方是漆黑的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青木……”

中禪寺出聲。他非常敏銳。

“……來說點無聊事吧。”

“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