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以後是沒什麼出息啦。”油光滿麵的創業創新部主任邊走邊說,學生們私下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肥腸”,徐西臨剛打算申報學校創業項目的時候,他的輔導員兼師姐就告訴過他要把肥腸“答對”好,徐西臨聽進去了,果真之後就一路順暢。
現在看來,根本不是徐西臨有手腕,純粹是肥腸門檻低而已。
肥腸帶他去找教育超市的負責人簽約,走幾步就要大喘氣,嘴裏還在絮叨:“以後外麵的天地還是要留給你們去闖的,我每年接來送走這麼學生,就感覺你跟別的學生不一樣,聰明,還懂事,腦子也活,你們輔導員……就那個小姑娘,見我一次要跟我誇你一次……哎,王老師來了!”
不遠處站著個中年男子,據說是六個宿舍區校園教育超市的總負責人。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學生,”肥腸回手拍了拍徐西臨的後背,又指著那中年男子說,“這是你王老師。”
徐西臨這輩子第一次知道“想笑笑不出,笑不出也得笑”是個什麼滋味,有那麼一秒鍾,他真有心效仿竇尋,看誰不順眼就一爪子撓上去。
一個開小賣部的,算他哪門子“老師”?
肥腸不慌不忙地又補充說:“王老師也是咱們學校的老人啦,是王副校長的弟弟,他愛人也在咱們學校工作,就在教務處,下次你要是有什麼課程排不開,想申請免聽免試之類的事,跟王老師說一聲就行,不用走那麼多申請程序。”
徐西臨:“……老師好。”
王老師矜持地衝他笑了一下,居高臨下地誇了一句:“現在的孩子不一樣,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有想法。”
然後兩個中年男子熟稔地互相換了煙,當著徐西臨的麵旁若無人地聊起中老年男人的話題,平均五分鍾跟徐西臨說一句話,表示他們還記得有這麼個人。
徐西臨味同嚼蠟地跟他們吃了頓飯,酒足飯飽,肥腸的臉已經紅成了哈爾濱紅腸,王老師這才把他拖著好幾天沒簽的“合作協議”拿出來。
他像批改學生作業一樣從桌上拿了一根筆,衝徐西臨招了招手,直接就在協議上麵亂塗亂畫:“同學,你這個協議我看了,整體還是不錯的,但是很多地方寫得很不專業,還是建議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一下……比如說這裏就不合適,‘甲方不得在未經乙方同意的情況下,將本協議約定範圍內的授權授予第三方’,這個要求真不客氣啊,有霸王條款之嫌——你知道法律上有個叫‘顯失公平條款’的概念嗎?”
肥腸打了個飽嗝:“哎呀,他又不是法學院的。”
“哦!那這個協議做成這樣也很不錯了。”王老師“寬容”地笑了一下,不明真相的大概還得以為他是個法律係教授,他在合作協議上大刀闊斧地改了個痛快,最後意猶未盡地對徐西臨說,“下次注意最好把字體調成仿宋的,公文好多都是這樣寫的,看起來會專業很多——這樣,你先拿回家好好改改,句子什麼的也順一順,注意文筆,明天下午……兩點以後吧,送到辦公室來,我再看看。”
肥腸在旁邊哈哈笑:“王老師願意教你,多跟他學點,機不可失啊年輕人。”
徐西臨想,如果徐在這,肯定把 “顯失公平”和“文筆”摔在這個大言不慚的人臉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飯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臨嘴上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行。”
因為徐進還告訴過他一句話——不想裝孫子就不要裝,但是既然裝了,就要裝到底,別剛開始慫了,後來又讓人看出你是忍氣吞聲、滿肚子怨氣。
徐西臨咬牙把孫子裝到了底,刮著五髒六腑擠出來一句:“謝謝老師。”
揣上麵目全非的協議回了家,徐西臨站在家門口,連續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鑒物的門把手映出他鐵青的臉,徐西臨餘光瞥見,頹然放下,雙手插兜在門口僵立了一會——家裏隻有老外婆和竇尋,他不想把這張臉帶回家。
徐西臨在兜裏隨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車鑰匙,他幹脆把書包往肩頭一甩,跳上自行車,漫無目的地騎了出去。
徐西臨比同齡人會說話、會處事,但依然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八麵玲瓏”。
因為他以前不過是個孩子,沒人拿他當回事,也沒人跟他較什麼真,二十年的人生裏,鮮少碰見對他滿懷惡意的人,身邊的小夥伴都是朋友,徐西臨願意去照顧他們不同的脾氣秉性,調和不輕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會妥協,也不代表他能麵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們還做生意”——絕大多數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都不行。
這是徐西臨第一次觸碰到這個世界打掉門牙往肚裏咽的規則,第一次被逼著妥協。
他本以為學校裏那些爭行政保研的,追著老師拍馬屁的,削減腦袋跟研究生導師套磁的,以及找個男女朋友還要先看對方家庭條件的……都已經是很市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