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旺說:是我瞞哄了你,還請你原諒。
石蓮說:你真是越說越讓人糊塗……
夏旺說:是這樣的,我說了你可千萬不要生氣。你不是讓咱們一塊去醫院檢查嗎,其實,我壓根就沒去,卻對你說去了。我說的沒有生育障礙的話,都是我編造的哄你的話。咱結婚這麼多年,沒有孩子,我看這責任肯定在我身上。
石蓮說:你咋恁糊塗哇。你……不說了,過去的就讓過去吧,你也莫要太自責了,也不全怪你。既然沒查,我就陪你去查吧。
夏旺說:我一個大男人,聽說是女的查哩,讓女的在身上摸來摸去,不把人活活羞死了……我就是因這個,才……
石蓮莞爾一笑,說:虧你還是讀過書的知識人,思想一點都沒解放,都啥年月了,還抱著孔老夫子不放,真是老腦筋。我問你,想不想要孩子?想不想夏家有後?想不想倆老人高興?你給我說心裏話。
夏旺說:想!想!!想!!!做夢都想。想死我了。石蓮,我聽你的,決不放棄。
石蓮做事果斷,從不婆婆媽媽,她立馬領著夏旺坐車進城,到市中心醫院掛號、繳費、診斷檢查,跑前跑後,忙了兩個多小時,醫生最後的診斷是:有生育障礙,治療觀察。
這個診斷沒有跑出夏旺的意料之外,也在石蓮的意料之中。她硬逼著他做檢查,是因為她滿懷希望,找到病根,就能對症下藥。
夏旺急著問醫生能不能治好?醫生說:一時半會說不明白,先服一療程藥再說吧。
石蓮對夏旺說:聽醫生的沒錯。隻要咱們不放棄,希望就會存在。希望是什麼?希望就是永不放棄,堅持治療,把障礙粉碎,把障礙掃除。
夏旺說:好,你不放棄,我不放棄,咱都不放棄。
吃完了一療程藥,接住又吃了一療程藥,石蓮陪夏旺進城去醫院再做檢查。醫生詳細複查後說:先天性不孕症,治療起來效果一般不很明顯,治愈的希望似乎很渺茫,但還是有希望的,請你們不要放棄,堅持治療吧。
聽醫生這麼一說。夏旺說:咱不治了。他的思想一下子掉進了汪洋大海。渺茫,渺茫不就是像做夢一樣嗎?既然渺茫那治療還有什麼希望?還有什麼意義?這一切都是天意,天要斷絕夏家的香火,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心灰意冷,難以控製徹底失望倒海翻江的情緒,石蓮勸慰他的話也不去理會,衝出醫院,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捶胸跺腳,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咒天罵地,惹得許多人看熱鬧,都當他是神經病患者呢。
石蓮攆上夏旺,把他拽到僻靜處,喘著氣說:你瘋了?你是三歲小孩?你就是一頭受驚的牛,不能自已了。你還是男人嗎?是男人這天塌下來就該撐著。你就不能冷靜地想想,現實是什麼就是什麼,你要麵對它,笑著麵對它,改變它。罵天咒地不是男人的氣量,是逃避;逃避現實的人是最沒用的人。喂!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夏旺說:聽見了,聽見了,聽見了。我咋就這麼笨嗎。
當石蓮的話一鑽進他的耳朵,他就激靈一下猛醒過來了,他就後悔死了。他恨自己真是沒用。就狠狠的用拳頭打自己,石蓮一攔擋,拳頭竟砸到石蓮身上。倆人抱著哭成了淚人兒,連路人也唰唰掉眼淚。
六
兩人回到家裏悶聲不語,二老察覺不對就關切地問咋著哩?石蓮沒等夏旺開口就搶先說:好著哩,好著哩,一切都正常得很,醫生叫繼續服藥呢,請二老放心。
二老咋能放心呢?他們從倆娃的形色就猜出問題並非石蓮說的那麼簡單。石蓮的話隻是安慰罷了,反倒使老人心中的疑慮愈來愈重,覺得抱孫子的希望完全破滅了,眼眶裏老是淚水汪汪,飯食日減,身體每況愈下。
生育障礙導致了心理障礙。幾日來,兩人的心裏失去了平衡,就像州河的發水季節,波浪翻湧,難以平靜,又像一堆爛麻難以理清頭緒。
雖然石蓮遇事冷靜,能前後權衡,但在這關係夏家麵臨絕後的問題上,她一籌莫展,生孩子畢竟是男女雙方的事情,缺了哪一方都不行。然而,她超人的地方就是:永不失望,心存夢想。她要把夏旺從絕望的邊緣拽回來,共同麵對殘酷的現實,伺機尋求希望的生機。
這天晚上躺下後,二人睡意全無,默默無言,相對流淚。石蓮打破了沉寂說:旺子,你也不必太自責,太內疚了。世無全人,缺失誰都有,誰麵前都會有難以逾越的一條坎。古人說,天命難違,咱就先認命吧。天底下沒孩子的人多了,更何況咱隻是暫時沒有孩子,前邊的路並不是一片黑暗,希望會有的,光明會有的。咱該做就做,該吃就吃,咱相依為命,誰也不撂誰,掙紮著朝前過吧。唉!兩個老人實在太可憐了,咱一旦有了精神,老人的心情自然也會好些。
石蓮越這樣說,夏旺越覺得對不住石蓮。反倒增加了自責和不安,他說出讓石蓮意想不到的話題。他說:我現在就這樣,一切責任都在我身上,把你耽誤了這麼多年,如果拖下去,我就是罪人,咱離婚吧。你肯定能找個比我強百倍的男人,石蓮,你不要光心疼著我和這個家,也該為自己想想,你有權利追求幸福,石蓮,你走吧,明天就走……說著就嗚嗚大哭起來,哭聲如老牛的叫聲一般。
善良的石蓮早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和夏旺過一輩子。他壓根就不是那無情無義之人。他咋會撇下夏旺和這個家呢。石蓮一字一句地說:旺子,咱倆是命中注定的患難夫妻,我沒有什麼覬覦和奢望,隻想跟你白頭偕老,你甭胡思亂想了,我不會拋下這個家,不會拋下二老,更不會拋下你。我自嫁到夏家那天起,就打定主意,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夏旺,虧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你知道不知道,這樣說簡直是在用刀刺我的心哩。
夏旺說:石蓮啊,你為什麼就不為自己想想?我們夏家對不住你啊!
石蓮說:我跟這個家庭的命運是綁在一起的,是禍是福,大家共同承擔。做人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人在做,天在看,我咋能隻顧自己?那還是人嗎?為了安慰夏旺,平靜他的情緒,石蓮裝作不在乎地說:什麼先天不育,全是瞎說哩,嚇唬人哩,我不相信,你也甭信。隻要有人在,現在沒有的,以後就會有。毛主席說過,人的因素第一。這話說得多實在啊。咱要相信,事在人為,有人就有一切。隻要咱們打聽到有治這病的醫院醫生,咱再去看,說不定遇到個神醫,就藥到病除,咱自然就能抱上孩子了。我總感覺,上蒼不會斷了夏家的根苗。
石蓮像哄孩子似的平複安慰夏旺的心,盡管夏旺很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但他總是抑製不住流淌的淚,石蓮不由得也哭了,倆人的淚水把枕頭都濕透了。
七
日子雖說沒味道,但還得日複一日的朝前過。不管咋說,人得過日子,而不能讓日子過人,春種秋收後,夏旺和石蓮就翻地種麥子。二老從夏天裏就病情加重,臥床不起了,石蓮給熬的湯藥也不喝,隻吃些流食,黑夜白天的向隅而泣,沒等麥田種完,就雙雙撒手西歸了,但死不瞑目啊!兒子和媳婦跪在靈前,哭啞了聲,哭幹了淚,兒子夏旺的額頭磕出了拳頭大的血包,他知道二老是想孫子想死的。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己前輩子造了什麼孽了,為什麼老天對自己是這麼的不公呢?草帽村的人見如此的悲傷場景還是第一回,男女老幼無不為之潸然落淚。
安葬了二老,夏旺和石蓮籌辦了酒席,向前來幫忙得重親鄰磕頭,以表謝意。
席畢,村人又幫忙洗涮鍋盆碗筷,拾掇座椅板凳。
啞巴心眼實在,給誰家幫忙都舍得出力。他跟夏旺是好朋友,更是腳手不停,見活就做。忽然,他用手指著村後的草帽山,哇哇直叫。大家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草帽山烏雲翻滾著朝村子壓了下來。立時便有人喊:要下雨了……話未落地,雨倒搶先,稀裏嘩啦地下了起來。
雨一陣大,一陣小,下了三天才住點。雖說天晴了,田裏卻下成了水灘,一時半會還不能進地裏幹活兒。還沉浸在悲痛中的夏旺和石蓮,就坐在二老的靈牌前心思重重。香火燃燒,煙霧繚繞,夏旺思緒時起時伏,他說:現在,二老已經離我們而去,人終有一死,咱們也沒有什麼牽掛的了。頓了片刻,他說:石蓮,你也不必再牽掛這個家了,還是走吧!這樣,我心裏會好受些,我不能再連累你了。
石蓮斬釘截鐵地說:你胡說什麼呢?我不會離開這個家,咱們誰不離開誰,就是死,也得死在一搭。你要再敢說這話,我先死給你看。
夏旺說:那隻能走斷子絕孫這條路了,老了死了就叫狼吃狗撏吧!
石蓮說:你莫強了,也莫太悲觀了。咱們好壞也是讀書之人,天無絕人之路的道理應該明白。好死不如賴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相信希望就在前頭等著我們哩。
夏旺說:我媽活著時老說,菩薩能救苦救難,普渡眾生,我不信。但我相信,你才是我們夏家的活菩薩。今天我代表夏家的列祖列宗,代表剛過世的二老,謝謝你。說著撲通一下雙膝給石蓮跪下,就要磕頭。
石蓮眼疾手快,急忙把夏旺扶起來,十分生氣地跺著腳說:你腦子進水啦?簡直是胡鬧哩麼!你懂不懂,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麼能給自己的老婆跪呢?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你夏家的兒媳婦,你再莫胡說亂道了,咱就一心一意好好過咱的日子吧。
雨後太陽複出,金光普照大地,草帽山纏繞的縷縷白雲,眨眼間就化為烏有。草帽村在朗朗乾坤下,比往昔清麗了許多。
溪旁、坡坎、路邊、村巷角落,到處都是盛開的野菊花,金黃燦爛,引人注目,香氣噴發,直往人鼻孔裏鑽,由不得路人駐足留連。
往日籠罩夏家的陰霾開始散去,鮮活清新的氣象隨之萌動生發。在院落朝向南麵一隅,一簇簇菊花趕在節令之前綻放,好在是家養的,比野地裏的花朵大而且茂盛繁鬧,滿園飄溢的陣陣芳香,引來蜜蜂在花叢裏嗡嗡飛舞。
夏旺看著眼前的景致,呼吸著潮潤清香的氣息,頓覺心曠神怡,惆悵與頗煩便去了大半。他一下子變得像小孩一樣,折了兩隻最好的菊花跑回屋,插在石蓮頭上。有兩隻蜜蜂攆進屋縈繞著石蓮頭上的菊花,嗡嗡飛舞,她卻一點也不懼怕蜜蜂蟄了她,隻是幸福地看著夏旺笑。夏旺心裏甜絲絲地說:你笑得真美啊,你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
夏旺說的是心裏話,他現在認定石蓮就是他的福星,擁有她自己太幸福太自豪了。
從此夏旺不沮喪不頗煩了,不破罐子破摔了。他振作精神,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粗笨的活都不讓石蓮做,自己時刻不閑,再忙再累心裏高興。
八
待地裏的莊稼活做完,就到了冬月寒天,可莊稼人一年忙到頭,總閑不住。雖說糧食缸滿櫃實再不會餓肚子了,但過光景離不開錢,好在今年秋天天雨充足,蘿卜、白菜、紅薯和土豆收得多吃不完,石蓮跟夏旺籌思把這些多餘的蔬菜拉進城,不就能賣錢使了。
人常說,冬月天不刮風就是好天氣,加上雪後放晴,太陽暖烘烘的,隻幾天功夫,除了草帽山還有一些積雪,平地上的雪差不多化盡了,天也不咋冷,地也不咋泥濘,出門做事也無所障礙了,於是倆人決定第二天就進城賣菜。
次日,他們起了個大早,石蓮做飯,夏旺給架子車充氣裝蘿卜白菜。待吃過飯,太陽已到了院子,倆人趕緊把裝得滿滿的一車菜拉出門到了官路上。村外的官路年久失修,車砸雨衝,坑坑窪窪,車子難行,像蕩秋千一樣直搖晃。車子一不小心陷進了泥坑,夏旺使勁蠻力拉,石蓮用力推掀,可車子半天也沒拽出坑。正要下了車上的菜,啞巴哇哇叫著跑過來了,三人一起用力車子出了坑。因啞巴幫忙推,車子不一時就到了沿州河的312國道。
國道路平如鏡,好走省力,夏旺就讓石蓮坐在車轅上,反正也拉得動,可石蓮執意不肯坐,說快趕時間進城,莫誤了賣菜的大事情。他隻好作罷,便拉起車子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