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僧始而仍是不理,徑去石屋之中打坐入定。怪人父子守候門外,又痛哭跪求了十好幾天。隻小的一個中有兩次不耐欲起,被老的止住,始終誠敬苦求,不曾離開,到了末一天,神僧才把二人喚進,說道:“你們那對頭神通更大,本覺你們是他未來大害,加以近年悟出前焚道書,中藏靈符和另一副冊,不曾見到,內中好些均是製他之法。不知那副冊就藏原洞地底石窟之內,那道靈符便藏有取寶妙用,以為被你夫妻藏起未獻。初意想將你們擒回,強迫實吐,偏生當初禁入火穴時弄巧成拙,其火已被引發,無法人內,隻得到處搜索你二人的蹤跡。當你們殺完野驢,回山烤吃之時,仇人已將尋到穀口,幸我回來,在我佛法封閉之下,才未被他尋到。但已發現你父子的蹤跡,一離此山,必被擒去,受盡毒刑,還不免於煉魂之慘。你們天賦惡性,未必能改,本想由你們自去。姑念誠求,從此不許殺生,更不許離開此穀一步。等我功行完滿,你們那仇人也快惡滿數盡,自有人來領了回去,救妻報仇,並為世人除此大害。但我所參十地禪功,元神不時出遊,原是內外功兼修,本身和坐化一般,你們逃走,也頗容易。禍福成敗,全在自身,如若自蹈危機,我卻顧你們不得。”怪人大喜拜謝。神僧當日入定。
兩怪人也真能守信義,光陰易過,一晃二百餘年,始終不曾離穀一步。以前所學,原是天府秘芨,並非旁門左道。幾次想求神僧傳以佛法,均未應允。便照前書用功勤習,閑來種花為藥,山穀常年雲封,外人走不進來,一直無事。隻有一次,神僧故意試他,暗將禁法撤去,放進兩個逃亡山中的惡盜,因為發現奇景,意欲久居,用刀亂斫花樹,致將怪人觸怒,將其殺死。神僧突然出現,責以違約,說:“來人雖然惡貫滿盈,死有餘辜,你們並不知他們的惡跡,如何隨便殺人?”於是受了一頓嚴罰。由此越發害怕,又恐神僧二次開雲,放進人來,自知性暴,萬一按捺不住怒火,豈不自誤?便在佛法禁製之外,又加了兩重禁網。
不料崔、成二人竟會隱形入內。當時雖然有些警覺,但拿不準,先搜索了一陣,不見形跡。後來覺出來人深入,並還誤犯上空禁網,毀了一頂頭巾。便將所煉花木青精之氣發動出來,上下四外,一起合圍,想將人擒住,查問來曆,本無傷人之念。等到布置停當,用心搜索,怎麼也查不出來人蹤跡,心中奇怪,又疑神僧試他,意欲入林窺探。因知神僧長年枯坐,外有禁製,便由地遁人內,看出神遊未歸,正要退走,忽聞酒肉香味。多年素食,近年學會辟穀,隻偶然吃點花果精英之類,不由饞吻大動,四顧無人,誤以為神僧帶回之物,天性粗豪,不問情由,拿起就吃。鐵堡飲食精美,怪人隻以前隨著仇人學食了些煙火之物,幾時嚐到過這等美味,越吃越香,再也不舍放下。及見神僧回醒,發出佛光,光色雖是極淡,怪人隨侍多年,一見便已警覺。知道神僧見怪,以前吃過苦頭,意暫時逃避,等神僧息怒,再行求恕,忙往地下鑽去。誰知不逃還可,這一逃,半截身子陷在地內,上下不得,所有法力全數失效。先因上次神僧說過,再如犯戒傷人,必再嚴罰,使其僵死。當日苦搜來人不見,曾起殺機,料定神僧發怒,害怕已極,先是猛力掙紮。後覺不妥,痛楚還好一些,用力越猛,所受痛苦隻有更甚,下半身被陷土內,又麻又癢,更是難當。一任苦求哀號,終無回音。
跟著發現神僧坐前跪有兩人,料是神僧相識,越發膽寒。本不願向外人服低,後來實在無法,想起神僧打坐多年,從無一人登門,佛法禁製何等神妙,來人休說深入,連這花林也進不來,斷定決非尋常,想了想,轉向二人哀求。始而言語不通,及至互相比說了一陣,二人把話聽明以後,暗忖:“我們尚且求告不應,如何救你們?”成全本想探明出困之法,及早脫身。南州忽想起怪人所說火窟,也在絕壑之下,與那藏珍火窟洛明爾峰,不知是否一處,忙問地名。怪人所答峰名,口音果然相同,不禁大喜。再一回憶,神僧昔年曾說怪人難滿,自有人來領他們同往救妻報仇之言,穀口禁製那等嚴密,怎會容人走進?照此情勢,分明神僧有意指引。便和成全說了。成全也覺有理。但兩怪人被禁地內,神僧不言不動,求告也無回音,如何脫身同往?正在一旁低聲密議。不料兩怪人耳目十分聰明,竟被聽去。同時想起神僧前言,也已醒悟,喜出望外,連喊二人近前。二人過去一問,老怪人道:“聽你們所說,我已明白,料得一點不差。不過一二日內,你們還不能夠起身罷了。”
二人間故,才知當地除神僧佛法禁製而外,兩怪人以前因有外人誤入吃過大虧,閑來無事,將多年苦功煉成的法術盡量施為,加上了好些禁製。休說外人不能擅人,便自己想將禁法撤去,也非容易,何況身困地內,不能行動。至少也須脫困以後,將禁製撤去,才可通行無阻。二人當他想要脫身,借此要挾,並設詞一探口氣。怪人說:“並無此意,報仇之事夢想多年,好容易有此良機,怎肯把你們當成敵人?倒是神僧此舉必有深意。你們若不去洛明爾峰,不去說它。聽方才口氣,此行既關重要,何必忙此一時?”二人道:“並非心急,隻因神僧入定,再三誠求,均無回音,又不便過於驚擾。偏巧飛雲嶺有事,意欲先往一行,日後再來,從長計較,你父子到時想已脫困,豈不正好?以為你們禁法雖是神妙,昨日既能走進,隻要你父子不再攔阻,當可出去,所以那等說法。”怪人答說:“穀中禁製,多半自己所設。隻穀口一帶,當初為了出入方便,神僧禁法又偏重在那一帶,又是內外兩層門戶,佛法神妙,外人無門可人。萬一法力較高,或是神僧開雲撤禁,被其侵入,隻一進口,立被我們發現,所有禁製埋伏齊生威力,一擁而上,來人就不受傷,也必驚退。萬沒想到你們竟會隱形而入,看不出絲毫跡兆。氣憤頭上,等把埋伏全數發動,人忽不知去向。那乙木青精之氣,多年苦功煉成,現已全數發出,便此時脫身,也非一晝夜的光陰所能收盡,你們如何走法?起初疑心神僧因恨我們凶心難改,欲加嚴罰。及聽你們一說,已然悟出深意。隻要按照神僧所傳天龍十地禪功,坐上三日三夜,多半可以脫身。到時看神僧有無吩咐,再作計較。照此形勢,你們必是神僧所說助我報仇的救星,雖為我們多留三日,脫身還在其次,也許還有好處。否則,神僧素不喜人驚擾,怎會放人進來?”
二人聞言,覺著有理,轉問:“十地禪功如何坐法?你們隨侍禪師多年,平日怎不用功,急來才抱佛腳?”怪人答說:“當初也曾苦求皈依,禪師不允,隻傳授這類坐禪之法,以為防禦外邪,或為邪法異寶所困時,脫身離害之用。我父子二人閑來無事,曾經試過多次,不論用何法術,被困其內,也不行法抵禦,隻用禪功入定,便無妨害。別時隨著心念動處,立可脫身飛走。今因苦求無效,故想一試。”成全笑問:“十地禪功如此神妙,我二人可能學習麼?”老怪人微一尋思,慨然答道:“禪師既然許你們深入石屋,定必看重,一切當已算就。如肯多留三日,拚擔一點責任,傳授你們,也無妨害。不過禪功神妙,不可思議,脫身早晚,並不能定。功候一到,意念微動,人便脫出禁圈之外。萬一我父子尚未脫身,你們已先飛走,何時再來?一同起身,須先說明,不可失約。”成全料定神僧早有安排,忙笑答道:“這個盡管放心,火窟之行,我們也關係重要,必須前往。原是協力同心,互相幫助,彼此有益,焉有失約之理?”怪人聞言越喜。隨說:“神僧若不許傳授,必有警兆,那卻不能怪我。”二人應了。
老怪人隨即傳授。二人夙根頗厚,日前又經大方真人傳授指點,當時學會。先朝禪師跪祝,拜謝接引之恩,並求指示玄機。仍無回音,隻得如法運用,入定起來。頭一天和尋常道家打坐差不多,到了夜間,忽然生出好些幻象。二人福至心靈,連經許多喜怒悲歡和諸般恐怖景象,始料默運玄機,澄神定慮,潛光內照,由靜生明,把一切死生禍福完全置之度外。到了第二天,方覺一念不生,神誌空靈。忽聽有一老人口音在耳旁說道:“有相之法,雖落下乘,到此境地,也非容易。你們所見怪人,乃靈拂與人交合而生,修為不易,處境可憐。我為磨他們火性,已然禁閉多年,現將難滿出世。此行雙方均有助益,無須再來,到時他們自會去尋你們。所傳禪功,將來防禦邪法頗有用處,須要勤習才好。”二人覺著入定時間不久,心疑又是幻景,也未理會,仍舊用功,靜坐下去,始終不曾睜眼。
又過了半日,忽聽身側不遠,有兩生人驚叱之聲,似說:“這等大雪寒天,這兩人哪裏來的,如何對坐在此?要被飛雲嶺他們發現,豈不平白送死?”成全忍不住睜眼一看,二人不知何時離開原處,對坐在一片高崖之上,冰雪甚厚,亦不覺冷。那說話的乃是兩個獵戶,站在身旁指說,已然要走。忙喊:“二位大哥,請留貴步,我二人有事請教。”兩獵人見二人行蹤詭異,似頗驚疑,轉問二人因何至此,可是飛雲嶺小山主的朋友?二人推說遊山至此,與山主並不相識。獵人先似不信,後聽成全轉問去飛雲嶺如何走法,並探賊巢虛實,兩獵人對看了一眼,方始笑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我二人常在此處行獵采藥,崖後有一窩棚,二位請往一談如何?”二人見兩獵人豪爽忠實,隨口謝了。心想:“反正天色尚早,又是隱形飛遁之法,隨時皆可深入。”便隨了去,到了棚前,坐定一談。獵人好似仍不放心,再三盤問來意,後來聽出成全不是遠方來投的賊黨,並還像小賊龍飛的對頭,才放了心。
原來兩獵人一名丁福,一名丁泰,乃本山中土著,以采藥打獵為生,所居相隔隻十餘裏。因為當地形勢奇險,隻有一條秘徑與飛雲嶺通連,嶺上產有幾種珍藥,隻丁氏全家知道采法,路又險僻,於是成了專利。每年分四季,共總出山四次,照例先到嶺上把藥采好,再運出山販賣。先後將近百年,已曆三四代,均操此業。因嶺上森林中時有毒蛇猛獸出沒,並還設了幾處窩棚火寨,以為防禦。所采的藥,都是專治寒毒和刀火傷的聖藥。每次采製成功,多是運往山外遠方城鎮,再行發賣,自來無人得知。年時……久,成了小康之家,本來過得極好。不料前年飛雲嶺被小賊龍飛發現,帶了好些賊黨,盤據其上。當時丁氏父子三人因那秘徑一半深藏崖洞之內,一半是在壑底峽穀之中,利之所在,不舍放棄。明知盜黨盤踞其間,因想所采珍藥生長森林深處,離賊巢尚有三數裏,仍由壑底峽穀攀援而上,行蹤隱僻,也許不致被賊發現。仗著地理精熟,到了采期,依舊按時前往。前半年事事謹慎,果然未被賊黨發覺,以為無害,膽子漸大。這日為獵林中一條毒蟒,守了十多天,不曾退走。當夜風雪交作,冷不可當,偶然生火取暖,被賊黨中一個妖人空中路過,發現火光,告知賊黨,將父子三人擒去,嚴刑拷打。後來問出是本山獵人。不是奸細,才被放走。老的一個已負重傷,到家不多天,便被氣死。臨終遺命,說小賊欺人太甚,令二子為他報仇。丁氏弟兄孝父,日夜愁思,幾次想好報仇之法,均因賊黨人多勢盛,本領高強,更有幾個妖人相助,萬非其敵,無計可施。總算上次被擒時,惟恐連累家屬生計,隻說甩小藤攀援過去,那條秘徑始終不曾泄漏。想起父仇,日夜痛心,已然決計等滿三年,再如無法,便由地洞崖腳秘徑暗自入內,冒險行刺,以報父仇。
二人一聽來人竟是賊黨對頭,不禁驚喜。但丁福想起自己為報父仇,仗著小賊那年所說,隻要不入他賊境,附近行獵無妨之言,借采藥打獵為由,常年來往當地,漸漸結交下幾個頭目,不時送些野味與賊黨受用,以為進身之地。賊黨見二人忠厚慷慨,又知家在附近,決不致出什花樣。日子一久,全都去了疑忌,無話不談,二人也常去賊巢走動。前日忽有相識頭目尋來,對二人說:“小山主有了仇敵,也許不久上門生事,日內如見生人到此,速發信號,報警領賞。”二人聽說敵人甚強,隨身帶有飛劍法寶,心中暗喜,便向來賊打聽虛實。才知小賊那日由鐵堡大敗回來,跟著便聽混元祖師玉山頭鬥法,遇兩強敵作梗,連經數日苦鬥,未分勝敗,結局雙方停鬥,另約時地相會。混元祖師因見敵人隻是幾個無名後輩,一個也未擒到,門人倒死了好幾個,還死了兩名外約的同黨,越想越有氣,無顏回見老賊,已率同黨各自回山。下餘雖有幾個妖僧妖道,始終摸不清敵人強弱虛實,有些膽怯,一回飛雲嶺,便下令同黨小心戒備。同時由妖道把整座飛雲嶺加上邪法禁製,設了好幾層埋伏,說是外人無知,妄想隔崖飛渡,立將埋伏觸動,不死必被擒住,囑咐丁氏弟兄若沒有人接引,千萬不可犯險。賊黨說得那等厲害,惟恐崔、成二人隻憑武功,或是法力不濟,誤入埋伏,受了暗算。便向二人勸說,賊黨邪法曾經見過,十分厲害。內有一種邪煙,隻一上身,人便昏倒,不能起立。最好改由壑底峽穀之中偷渡過去,要好得多。
崔、成二人那日曾和妖道鬥法,雖覺法力有限,到底對方人多勢盛,是否還有別的妖黨也拿不定。此行原是先探虛實,然後相機行事,雖然有人泄漏,並有秘徑可以通行,何必犯險?當時喜謝,便問何時偷渡。丁氏弟兄答道:“這裏不能前去。那秘徑前半在一山洞之內,離此十餘裏,洞徑彎環,十分曲折,更多歧路,必須我們引導。走完那洞,出口便是飛雲嶺下絕壑,其深數百丈,由上下望,長年雲霧沉沉,不能見底。妖道埋伏邪法,隻在上麵一帶,絕想不到人由下麵通行。對崖共有兩個裂縫,入口甚窄,必須側身而過。前段路甚難行,進去十餘丈,地勢較寬。由此曲折前行,盡頭處有一繩梯,攀援上去,約有二十餘丈,便見一洞。再由洞中曲折繞行,越往前地勢越高。走上兩裏多路,由一古樹窟中穿出,便達地麵。隻要知道走法,一過對崖,洞徑便隻一條,不會走錯。不過洞中時有蛇蟒盤踞,雖是冷天,也須小心。幸而我們采藥多年,能知蛇性,身旁又帶有專製毒蛇猛獸的雄精,領了同去,並不妨事。”二人因覺此行危險,對方毫無法力,恐連武功多是尋常,隻因父仇在念,不願置身事外,勸他們不聽。後來成全隻得說道:“賊巢中妖道,前日曾與對敵,邪法之外,更善飛劍。你們毫無法力,此去凶多吉少,並還使我們多上一層顧忌。一個照顧不到,或被賊黨看破,我們再要除他不了,你們蹤跡由此泄漏,以後如何能夠安身?”了氏兄弟同聲慨答:“父仇不報,何以為人?便為此傾家也所甘願。”執意不聽。後經再三勸解,才允留下一人,但因弟兄二人全都爭先,又起了爭執。最後才由成全做主,用抽簽方式說定。在丁家守到黃昏時分,吃飽上路。行時丁泰意頗不快,成全再三勸慰,力言明知不敵,冒此奇險,愚孝無謂。方始罷了。
當下由丁福取出兩塊雄精,交與二人,請其隨身佩帶,以防驟遇毒蛇猛獸之類。崔南州覺著憑自身的本領,便遇蛇獸,也不妨事,何況還有法寶隨身,本不想要。丁福力言當地奇冷,隻飛雲嶺地勢較低,孤立盤地中心,四麵高山環擁,下有火泉,林中更有兩處噴泉,氣候甚暖。毒蛇猛獸之多,還在其次,最厲害的是內有各種毒蟲蚊蠅,最小的比芝麻還細,飛撲如雨,奇毒異常。這兩塊雄精,均是祖傳寶物,無論毒蟲蛇蟒,全都聞風遠避,不敢近前,帶在身旁,減少許多麻煩,還是帶上的好。崔、成二人才笑謝應了。隨由丁福引路,尋到那座山洞,走了進去。丁泰早已備下火把相待,四人一路,行至中途最險之處,二人再三攔勸,丁泰方別了回去。
再往前走,途徑越發險峻,歧路甚多,仗著有人引路,又各有一身好武功,並不為難。事前算好時刻,到達飛雲嶺下絕壑出口,天剛入夜不久,正是群賊夜宴之際。因為賊黨十分富足,兩處賊巢出產又多,老賊龍天化父子全都嗜酒如命,自製美酒堆積如山,上行下效,相習成風。賊黨中酒量好的又多,雪山險峻,不怕驚動官軍,除卻出山擄掠而外,長年無事,日以酒食荒淫為樂。尤其是在夜間,這一頓酒飯往往吃到半夜,上下多半如此。近日惟恐強敵上門,雖然下令嚴防,無如相習成風,不能驟改,又恃邪法禁製。兩三天一過,均以為飛雲嶺地勢隱僻,敵人不是尋找不到,便是別有顧忌,不敢妄動,又聽老寨也無什事,便鬆懈下來。所以此時偷渡,比起深夜還要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