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自己看著自己獨立出去的感覺有些怪異,但對單烏來說並不是十分陌生——在他體會到的那些心魔幻境之中,很多次,他都是這樣作為一個旁觀者,默默地看著另一個自己。
往前追溯,當初還在那片大陸上的時候,他的意識曾被封印——那時他便已經有了這種旁觀自己一舉一動的經曆。
更有甚者,就算是現在,他在清醒地應對千鶴吃遍天九龍寧王等等眼前一切事物的時候,依然時不時會生出一絲抽離之感,好像自己手裏正操控著那一大把的傀儡絲線,控製著眼下自己這個肉身微笑,歎氣,說話,走路,陪著每個人演著不同的戲碼,然後適時地生出種種不舍憐惜之感,並以這些情緒的波動來證明自己的的確確還是個活人,而自己的另外一隻手卻捏了一把剪刀,隨時準備著出手將那些傀儡絲線全數剪斷,並且將眼前這些看起來條理分明的場景給攪得一團混亂。
“這一刀剪斷,我是不是就超脫了人之身份,徹底成神了?”每當這種抽離之感出現的時候,單烏都會忍不住如此自問。
但是每一次,等不到他想出答案,這種抽離之感便會消失,並且另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沒有了這些牽絆和枝枝蔓蔓證明你是人的話,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呢?”
“你會成為蓬萊宗主那樣的光球,卻覺得自己可以控製一整個世界麼?”
“你會成為飄渺虛幻的真正意義上的神明嗎?你會需要靠著哄騙而來的信徒證明自己的存在麼?”
“你會成為彌漫於天地之間的破碎的意識麼?附著於山川河流之上,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消散?”
“你會等到所謂仙界的接引麼?或者看到傳說中的佛光,抑或是等著一擁而上將你吞噬並同化的天魔?”
“還是你覺得自己可以淩駕於這個世界之上,成為升仙道另一頭的存在呢?”
……
這種種荒誕的念頭以及隨之而來的警告讓單烏舉足不定,許久以前從升仙道之中得到了訊息亦時不時地如同海浪一樣翻湧而起,衝刷著他的記憶,推得他如同一葉狂風暴雨之中的小舟,苦苦掙紮苦苦尋覓,卻找不到一個看起來可以前往的方向。
“那麼,你會有什麼指引麼?”單烏那一部分清醒的意識稍稍後撤了一些,漂浮在那跪拜著的人形的上方,而那跪拜的人形此時也依稀有了麵目,赫然正是單烏。
這全心全意跪拜著的單烏似乎終於讓那黑月之前的女子滿意了,於是那水滴一樣的光影開始晃動了起來,絲絲縷縷如同蛛絲一樣的線條從那光影之中探出,飄落在那跪拜之人的身上,一層一層,很快便讓那跪拜的人形身邊亮起了一圈蒙蒙光暈,似乎是想將那人給包裹成一個蠶繭,以等待著接下來的蛻變。
“這些蛛絲……是以契約為根基的。”單烏看出了這些發光的線條的底細,而那跪拜之人在這些線條的牽引之下,竟是直接彎腰,伏在了地上,同時周圍的黑暗之中,也傳出了嗡嗡的讚頌之聲,和經文念誦之聲。
跪拜之人在那光繭之中漸漸融化,繼而再度凝實,成就出了一個通透的仿佛紅色水晶雕就的人體——似乎是由那女子身旁的血河灌注而成。
血河之中有些破碎的意識,隱隱帶著殺伐之力,讓旁觀的單烏暗自心驚。
而那沉浸於對神明跪拜之中的單烏明顯也被這殺伐之力所激,身上的情緒開始激烈了起來,一忽兒露出想要反抗的表情,一忽兒又突然沉靜了下來,看起來簡直可以再分離出幾個不同的單烏來。
不知過了多久,跪拜人形的天靈蓋上,依稀出現了一團結構有些複雜的細微符文,正被那些細絲包裹著,一點一點地往那水滴光影中拖拽而去——這符文正是跪拜的單烏心裏生出的信力。
旁觀的單烏心念一動,索性直接附著在了那團符文的中間,甚至稍稍調整了一下那些符文的構型,將其作為了自己的偽裝。
於是,單烏覺得自己仿佛被包裹進了一個水晶球一樣,被動地被牽引進了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
沒有黑月,也沒有身姿娉婷的女子,當然更沒有血河——充斥在單烏身邊的,是成千上萬的小小星子,那是與自己的所在一模一樣的所謂信力。
這些星子仿佛漂浮在海水中的魚子一樣,身上掛著有些粘稠的卵膜,互相粘黏,時不時一陣水流湧過,這些星子便擠擠挨挨地碰撞一番,而後繼續安然地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