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暖氣上。窗外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來,正好照在我的後脖頸上,暖融融地發熱。我想,激光治療大概就是這個滋味。我有時路過激光治療室,見到護士在病人的床頭放一個小儀器,這儀器發射出一束綠光,護士把那束光對準病人頭部或頸部的穴位照射。我想,那感覺也許就是我現在的滋味。
我已經有好多天沒接觸陽光了。我向窗外望了望,陽光像一把梳子,梳理著空氣,塵埃們在光線裏五顏六色,旋轉舞動。
全世界的陽光都一樣。無論是“不穿鞋的隱士”、老Q還是點五和玩意,我們擁有同樣的藍天和陽光。除非你自己非要鑽進墓穴,陽光落在你身上是撣不掉的,它不是塵土。
我思念起我的朋友們,無論此刻他們在哪兒,我們擁有共同的陽光,我們互相擁有。
遠處隱隱傳來《外麵的世界》這首歌,那歌聲被窗外的風刮得斷斷續續忽大忽小:“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我忽然聽得滿眼是淚,像個被全世界遺棄了的傻女孩那樣,傷感得滿眼是淚。
“我一路小跑往家裏逃。我覺得全世界都在注視我的頭發。好不容易才跑到我家的樓底下。我渾身上下一丁點力氣也沒有了。我扶著樓梯一步步往上爬。這時,一個老太太晃晃悠悠走下樓,正跟我打個照麵。我抬頭一看,她稀疏的頭發卷在後腦勺的網罩裏,像雞蛋那麼大。這就是我的前途,我的明天,我再也沒有明天了。”
我的淚掉下來。玩意那時候最喜歡唱《外麵的世界》這首歌。她常常拿著一個水杯子假裝麥克風,無比誇張地把水杯子往左歪一下往右揚一下,腳底下像個真正的歌星那樣在一條直線上進進退退。她唱這首歌的時候比歌星還歌星。她把我們唱得一個個大笑著垂頭喪氣,開心得滿眼是淚。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
“你不用為我難過,你真是個好心腸的姑娘,隻有你理解我。跟你說說我心裏舒服多了。”
她掏出手絹擦掉她的眼淚,又要為我擦。我歪了一下頭,然後站了起來,朝屋門走去。走到屋門我又轉過身,衝著她往我這兒勾了一下手指。她走過來。
我說:你該調換一下工作,既然你不喜歡理發。我相信,隻要你找到一個你喜歡幹的差事,你頭發的毛病一定痊愈。
說完我就走了。
十四
一隻母猿衝我高唱:“唉唉唉……”
我說夠了夠了,請你停下吧。可是,它還是唱個沒完沒了。
我翻開書。那書是我的女醫生借給我的。從我第一天來這兒,她就開始給我書看。我找到關於母猿的章節,書上說,它在叫喊愛情愛情愛情……我覺得能精通獸語的人物非常了不起,比如所羅門那樣的人物。並不在於他的耳朵的構造多麼與常人不同,關鍵是他的思想超常出群。
我坐在一個空曠的廣場上,四周潔靜如洗,空氣是玫瑰色的,有一條小溪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像一條涼涼的蛇。那隻母猿就在距我一百米遠處的一株老樹上衝我叫喊:“唉唉唉……”
我把書扔給母猿,請它核對一下書裏的解釋。可母猿從來不看書,它就把書當餅幹一片片吃掉了。然後繼續衝我叫喊。
一會兒,它從老樹上爬下來,走向我。它說它吃了人類的書,已經懂得了人類。它把它身上棕色皮毛披到我身上,說,咱們交換吧。我看了看身上毛茸茸的皮和肉,覺得清爽極了。它說它們羨慕人類,它想縮短由猿到人的進化。同時又想把成熟的人類蛻變成一種新式猿。
我覺得它的想法也許是天才,也許是白癡。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個想法挺新鮮。
接著,它說要送給我兩隻小猿。它轉身衝大樹那邊吹了一下口哨,兩隻非常非常小的小家夥就跑過來,像兩隻玩具馬。它們跑到我身邊,我把它們抱起來,左臂抱一個,右臂抱一個。這時,我才看清,它們原來是兩隻靴子,靴子頭像隻小腦袋一動一動,它們的眼睛又大又溫存,望著我,無比信賴和親熱。我抱著這兩個毛茸茸的小家夥,激動極了……
有人推我,我使勁親了那兩隻小家夥一下,就回到這邊的世界來。我睜開眼,醒過來。我的那位女醫生笑眯眯站在我的床前。
“怎麼樣?這幾天感覺如何?”
我坐起來,衝她笑笑:“好極了,前所未有。”
她很高興,說:“快穿上衣服,外邊有人探視,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