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鍾
生命是一隻漫長的鍾。
我看到了夜的盡頭,那是生命的盡頭。
當我展開紙張,打算寫一寫那繁鬧而孤獨、絢麗而清寂的往昔的時候,我看見自己首先是把這樣幾個字塗抹在紙頁上:
寫給喬琳的故事
然後,在右上角自己的名字上框了一個黑框。這才是我最初的本意。但後來我考慮到這篇文字有一天將公之於世,便悄然把“寫給喬琳的故事”畫去,也打消了披露這段往昔的故事中所有真實姓名的念頭,以免事後給喬琳還有那已經死去的、活著的舊情人們帶來麻煩。紙頁右上角我名字上的黑框也被我摘掉,等待後人去框吧。
有一天喬琳來了一封信,要我給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小寶貝講一個故事。她的信總是哀怨委婉,似水如綿,正像她本人一樣。後來,她說,我近來的精神狀態總使我想到“死於華年”。當這幾個字湧入我的眼簾時,我看到了一幅美麗而憂傷至極的畫。那麼,就讓我講一個“死於華年”的故事吧。
請不要以為我已是個曆盡滄桑、滿頭銀發、步履蹣跚、額頭上爬滿歲月炎涼的龍鍾老婦。雖然過多的憂慮的渴望使我身體看上去消瘦而疲弱,但我的確還很年輕,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的每一小塊肌膚都蕩漾著青春;我的眼睛黑黑大大地盛滿憂鬱,但它們並不枯萎,它們仍然像夏日的陽光散發出焦灼而熱烈的渴望。
在經過了長時間的奔波和追尋之後,我已身心疲憊,一切已大不如昨,衰竭正向我的心靈蔓延。這些天來,我真正開始了最與我本性合拍的生命節奏和狀態——我幾乎整日整日地仰臥在沙發裏,房間裏暖暖的,我的身體全部都伸展在溫情的陽光中。這在一個冬日的午後或者黃昏應該是愜意無比的了。我的心境寧和,身邊就放著茶杯,隨時都可以浸潤我發幹的嘴唇。幾頁紙張零散地攤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時地望一望窗外,凝思片刻,又收攏神思埋頭紙上。
窗外,枯樹們在冷風裏搖蕩,像一隻隻饑腸轆轆瘦骨嶙峋的乞丐伸展著枝杈朝向天空,仿佛向上天乞求一些溫暖。看著它們,我多麼感激把我包裹在溫暖中的房間,在溫暖中我可以自由呼吸、喝茶、寫字、思想……就在剛才,我重又捧起來自澳洲的那些信,再一次領悟回味老巴那東倒西歪然而卻是一筆一畫的中國字裏所含的深情。一看那些信我便激動不已、憂傷不已,老半天老半天地沉浸在信中觸及到的我們情感的事情上,總要從信裏跳到由他而引發的更遙遠的生活,以至於我無法完整地閱讀,不得不放下信,胡思亂想半天。我的神思便遨遊在城南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盡頭的童年廢墟之上,遨遊在那尼姑庵裏誤入歧途的情欲之中,遨遊在埋葬了愛情的澳洲沃土上。靜靜地亂想一陣,我才重新收攏心神,專注在膝頭的紙頁之上。
我在想由我為主線的這個死於華年的真實故事。在這個我在此出生、在此長大、在此憂愁的城市裏,此刻擁有喬琳的友誼使我深感安慰。
上帝知道,在我這並不很久的生命裏擁有過多少男人,見過多少他們渴望做愛的情態。老實說,我的確結識過不少有頭腦、思想深刻的男人。然而,我絕對做不來和一個隻有思想而無漂亮軀殼的男人去親密,我無法克服自己生理上的、視覺上的、心理上的種種障礙。可是,內容與外殼的兼具,是多麼的難得。肉體的滿足與靈魂的饑渴或者靈魂的滿足與肉體的饑渴總是相伴而生。
在這種時候,美麗、憂鬱同時又有頭腦的喬琳的友誼,對我來說變得至關重要一點也不足為奇。我堅信自己不是個同性戀者,但我也堅信我對於她的信賴和需要不比對以往任何一個情人的膚淺多少。她已有家,而且一點也不缺乏男人的照料和關心。但我知道,在這個使人們的心靈孤獨無助的世界上,在這個表麵親愛、繁鬧、熱情而內心深處卻永遠無所依傍的人群裏,在這個當凜冽的冷風和嘈雜的人流從你身邊流過而你卻永遠感到孑然自處的冬季裏,喬琳需要我正像我需要她一樣深刻。我深信,除了物質化的家園,人們的內心也同樣渴望著另一個精神的家園。此刻,她正受著懷孕的折磨,整日嘔吐不止,臉色憔悴,身體倦慵,心神焦慮,終日擔心著幾個月後出生的將是一個怪胎,不是兩個腦袋就是沒有腦袋。她把全世界所能出現的怪胎,全都想象成自己腹中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也擔心自己在生產中死掉。喬是個充滿自虐精神的女人,這一點我深深為她憐惜。我感到自己也正在懷孕一般地不安著,擔心著那最後的結局。我必須在那結局之前懷著對我那並不遙遠的往昔的深情,寫下這個故事。
可是,它使我的內心深處充滿著無法自製的失落和不安——我似乎感到是我殺了那個人,是我使那個正在青春豆蔻、芳香四散年華的人離開了人間。那個人——澳洲那邊的那個人是我這一生中曾經熱戀的情人,我曾經願意為他付出一切。是我殺了他——因為除了這種解釋我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來結束我對他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