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尼·佛克斯·德·卡萊那子爵
蓋亞曆360年·魔獸紀元5077年10月
人的一生就象一個陀螺,始終在永無止境地旋轉。
此刻,我坐在書桌前,桌上是一疊潔白的新紙。我顫巍巍地從墨瓶中執起一管鵝毛筆,卻楞了好長的時間。我想寫的東西很多,但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用力地閉上眼,竭力回想我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數也數不清的麵孔在腦海間浮浮沉沉,有一些非常熟悉,但更多的隻是似曾相識;我漸漸地變得身輕如燕,在天地間飄飄蕩蕩,然而我的軀殼卻完全不接受意誌的驅使,我就象一隻風箏被冥冥中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著,我象是在翻山越嶺,又象是根本沒有離開過原地,我肯定我周圍的環境一直在變幻著;我看到了村塞和帳篷,也看到了先皇陛下金碧輝煌的宮殿,無數的旗幟隱隱約約在迎風飄揚,成千上萬的騎兵和重步兵彼此衝殺,天空中飛散的箭矢也如烏雲暴雨一般密集;呼嘯的風聲、巨大的呐喊聲和哀號交織在我耳畔……
我慢慢睜開眼,麵前正對著桌上的銅鏡,我茫然地凝視著鏡中那個皓首白發的老翁——我是誰?我在哪?我做了什麼?我還要做什麼?
我曾經是自由都市艾爾帕西亞的一名傭兵。以敵後騷擾作戰的方式參與了被稱為“神奇皇帝”的金·斯沃·蓋亞陛下的複位之戰,戰爭結束之後進入蓋亞著名輕騎兵部隊“風騎兵軍團”,從此結束了經年動彈不安的生活。
一張熟悉的臉浮現在我的麵前,瘦削、精悍、蓄著兩撇胡子的臉上永遠帶著淡淡的嘲諷之色,他緊緊地握著右手的釘錘向我走來。我欣喜地伸出雙手,卻穿過了他飄渺的身軀,茫然地停留在虛空裏。
我認出了他,我的先師,在蓋亞內戰中我所邂逅的“風之子”希格蒙德·布隆姆菲爾德。
雖然沒有正式被他收為弟子,在我的這一生中,始終把他作為引導我邁上武道更高層次的師父。此外,也是因為他的推薦,我才得以成為風騎兵軍團的第二副團長。
從蓋亞內戰算起,一轉眼就過去了三分之一世紀,先師戰死在莫古裏亞已經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人類世界的統一也維持了十多年……這一切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那麼地虛幻。不知不覺地,我已經風燭殘年。
回顧我這不算漫長也不算短暫的一生,也曾有幸作為曆史的見證人之一目睹了蓋亞帝國的崛起。這個帝國的建立,意味著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人類世界的完全統一。也許,這個統一在我們拉爾夫人類的曆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記錄;也許,隻是曇花一現的輝煌。我不是聖賢先知,我無法撥開歲月的迷霧直視未來,也就不能對我們今天的世界下一個權威性的論斷。所以我隻好無奈地將它們交由後人來評價,雖然是有些不負責任,但既然這是我所力不能勝的工作,也隻好如此了。我惟有忠實地記載下我所見所聞的一切,這是曆史賦予我,以及和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朋友們的一個使命。
於是,在先師的忌日裏,我準備好了紙筆,開始努力地搜尋著我記憶中那些殘存的片段點滴。
先師希格蒙德,是一個迷一般的人物,即使是曾經與他長期單獨相處的我,也難以猜測他內心的念頭。在蓋亞內戰爆發之前,他與還是第一王子的先皇陛下莫逆相交;在蓋亞內戰期間,他幫助陛下創建了著名的風騎兵軍團,並率領這支輕騎部隊深入敵後,有效地牽製著與陛下對峙於沙思路亞的討伐軍,最終將己方引向勝利;在蓋亞帝國的草創時期,他始終是陛下的最高軍事參謀;他以客卿的立場運籌帷幄,指揮蓋亞軍戰勝了強大的教皇國托利斯坦;然而,就在完全統一拉爾夫大陸之前,令人難以置信地,他竟然離開先皇陛下,毅然與帝國為敵,最終戰死……
在先師褒貶不一的傳奇生涯中,最經常被人提起的經曆之一,就是他斬下了蓋亞第一美女——特蕾莎·塔比奧拉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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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裏揚諾夫無意識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他的手指修長纖細,白皙而富光澤。誰都很難設想,這樣的一雙手竟然會射出致命的箭矢。
亞倍爾男爵是遠近聞名的戰士。昨夜,我們旋風般衝入他的城堡時,他穿著沉重的全身鋼甲,頭盔上裝飾著巨大的牛角,手持長柄巨斧,一個人攔住我們的去路。衝在最前麵的傭兵勒不住馬,他一斧就將馬頭連頸砍下,馬血標射上半空,噴賤得到處都是。他的鋼甲和巨斧沾染著鮮血,仿佛地獄裏猙獰的鬼神一般恐怖。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已經威風盡失,大聲慘嚎地倒下。一隻箭從他頭盔的縫隙間射入,精確無誤地命中他的右眼。
“基裏揚諾夫·德·加裏波第時刻願意為您效勞。”謙卑的鞠躬在禮儀上無懈可擊,卻配合著弓箭手那玩世不恭的腔調,變得充滿了諷刺意味。
現在,那位危險的男子若無其事地端著一杯酒,皺著眉,背誦著大段大段的抒情詩。
我們坐在亞倍爾子爵府客廳的吧台內,天一黑就要動身前往下一個目標。
“無論是敵人的首級還是美女的心,我都可以一箭命中。”他不停地重複著。或者不如說,他不停地羅嗦。
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表情忽然間起了微妙變化,他湊近我,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到蓋亞來嗎?”
空氣中彌漫的酒臭令我十分難受,我厭惡地推開他:“我不知道。你該不是醉了?”
他爬上吧台,滑稽地單腿站立,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平衡。
“我來到蓋亞,隻希望親見看見那位騎士,那位傳說中罕見的天才……”他低聲地宣布,“斯沃和克拉文哪一個做蓋亞國王和我有什麼關係?”
“騎士?”我困惑地重複。
“是的,騎士。”他拚命點頭,一次又一次地確定,“十五歲升級為見習騎士,十九歲擊敗蓋亞著名騎士雷歐·布萊諾——隻能用罕見的天才來形容這樣的紀錄……然而,這並不是我想見到這位騎士的理由。”
“是麼?”我隨口敷衍。他要說什麼,其實我一點也不想了解。
他開始哈哈大笑:“因為這位罕見的天才不僅是出色的騎士,不僅是身世煊赫的塔比奧拉侯爵繼承人,更是蓋亞第一美女!”
喝醉的弓箭手笨拙地躍到窗台上,怔怔地凝望夜空裏皎潔的月亮,“她的肌膚宛如白雪,金黃的秀發象波浪一樣起伏,淡藍色雙眸令最璀璨的星星也失去光芒……她的名字叫做……特雷莎……”
回過頭時,他破天荒地露出一次認真的表情:“我想見她——特雷莎·塔比奧拉!”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默默地重複一遍:
——特蕾莎·塔比奧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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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的海杜克山腳,三百匹接受過嚴格訓練的戰馬安靜地排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方陣。除從沙思路亞突圍後一直追隨希格蒙德的一百輕騎外,其餘全是從兩百八十名資深雇傭兵裏嚴格挑選出來精壯漢子,其中大部分人和我一樣組織或者參與了對蓋亞諸侯領的騷擾作戰。
我頭一次將血月掛在腰畔的顯眼位置。
希格蒙德和小約克在隊伍前不遠處小聲地交換著信息,副隊長喬·邦德諾正在分發魔法爆彈,不需要做任何解釋說明,雇傭兵裏不存在不會使用這種道具的家夥。
“各位,悄悄地跟著我。”一切就緒後,希格蒙德這樣說。
避開王國正規軍,我們偷偷地接近目標——沙思路亞城北的貴族私兵。正前方是武爾佩侯爵營地,假如對方發現了我們,僅僅是一隊長弓手也可以要我們的命。
希格蒙德緊緊地盯著沙思路亞城的方向,我們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尼克在我身後使勁地咽唾沫。
兩個火球忽然衝天而起,與此同時,希格蒙德用力地揮下手臂:“進攻!”
幾乎是一眨眼那麼快,我們便衝進了侯爵的陣地。上百個魔法爆彈冰雹般砸向馬欄裏,驚馬四處奔馳,踩壞無數營帳。
我們分成左右兩股,喬·邦德諾帶領一隊往左,我則和另一半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希格蒙德往右,衝出百餘步後,兩隊調轉馬頭合力殺向同一個方向彙合,然後交錯,再彙合……
我左手高舉火把,點燃每個經過的帳篷。從睡夢中驚醒的士兵和軍官隻穿著內衣就衝了出來,我右手掣出血月,輕易地劈翻了七八個敵人。
僅小範圍來回衝殺幾趟,侯爵的部隊已經混亂不堪。希格蒙德五指握拳,狠狠地搗向沙思路亞城的方向,喬·邦德諾扯著嗓子大喊:“突擊!”與此同時,沙思路亞中門大開,數千養精蓄銳已久的戰士排成方陣呐喊著衝進近乎潰亂的侯爵部隊。希格蒙德示意沙思路亞軍鞏固陣地後,指示我們繼續向東衝擊其餘的貴族私兵。
不停地奔馳,不停地殺人,這就是我唯一的印象,我根本不知道我當時戰鬥了多久,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血月揮舞出優美的弧線下失去了生命。大概不隻我,其他人也都失去清醒的意識,機械地重複同樣的運動。我頭暈眼花,右臂沉重得無法舉過肩膀。然而,戰鬥結束之前,誰也無法休息一刻。
正午之後,替希格蒙德下達命令的喬·邦德諾已經聲音嘶啞,再也說不出話。於是,希格蒙德不得不親自呐喊指揮作戰。
戰鬥持續了整個白天,戰況激烈的程度難以想象,甚至我們連撤離戰場的進餐時間都沒有。不知道過了多久,精銳的討伐軍正規重裝步兵終於向貴族私兵陣地增援,希格蒙德將我們暫時後撤至沙思路亞軍與沙思路亞城之間的緩衝地帶,進行短時間的整修。我們趁此機會取出馬鞍裏的幹糧嚼幾口,喝上一點水,活動活動酸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