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2 / 3)

成明把我們送到公路上,指了通向大路的方向,目送我們離去。

廷俊在車裏半天沒說話,過了很久才說,每一個台胞的家庭,都有一把辛酸淚啊!二爹,你們在外麵出生入死,家裏人也活得不容易哦!

唉,都難,活人難,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活人更難!他歎道。

梁二爺用了兩周的時間,才講完了他的故事。其間,他經常因為情緒激動而中斷,有時候又因為記不清楚而暫時停下。他講述的事情,我壓根兒沒聽說過。為了更清楚地了解他講述的事情,我到圖書館翻閱了大量的書籍。

梁二爺還在梁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念經,便是四處走走看看。然後,回老家住了一陣子,這是他一生最為幸福的時光。他拉著春花大嬸的手,在梁家村走動,看到他們的人都說,這是村裏最幸福的一對老人。

我和梁玉之間也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在工作和約會的間隙,我整理並寫出了梁二爺的故事。

梁二爺下定決心回老家來定居,他帶上綿竹大曲和李成明帶給父親的禮物,又一次飛回台灣。

就在梁家人盼望梁二爺回來定居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梁玉的爸爸梁廷俊接到了一份來自台灣的電報,上麵寫著:“梁草病危,速來台灣。李發章”。

梁廷俊回來的那一天,我和梁玉去成都雙流機場接他。

梁廷俊走出機艙,手裏抱著一個小紙箱。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的太陽,懶洋洋的陽光下,巴蜀大地上鶯飛草長,春暖花開。

小紙箱裏有一個骨灰盒,廷俊便對懷裏的盒子小聲說:二爹,您終於回來了,徹底回來了!

梁廷俊把小紙箱抱在懷裏,一直低聲同他說話。

汽車開到止戈鋪時,梁根、楊鳳瓊和正田、正財、解放早已在鎮上等候。解放接過紙箱,抱在懷裏,一行人便跟在後麵,正田走在最後,一邊走,一邊撒引路錢。

走到梁家村時,正是黃昏時分。春花站在堂屋前,對著西天的一抹殘陽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快回來哦!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快回來哦!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快回來哦!

解放躬下身來,放下紙箱,雙手取出裏麵的骨灰盒,慢慢跨上台階,緩緩答道:幹爹,回來囉!回家來囉!

春花撫著冰涼的骨灰盒,一滴淚水滴落在盒子上。狗娃子呢,你終於回來了……誰想到是這樣……變成一把灰……回來!

骨灰盒放進堂屋的條桌上,油燈和香蠟點起來,眾人跪在地上磕頭時,屋裏響起了低泣聲。

春花一直坐在堂屋的一把藤椅上,夜深時也不願離去。這樣堅持到第三天上午,春花便發起燒來,正田和解放連著藤椅把春花抬了出去,強迫她睡到床上,又把赤腳醫生請來看病。

停靈三天之後,梁家村按照最隆重的習俗把梁草送上了山。他們挖開那座空墳,把骨灰盒埋下去。墳壘好後,春花要解放給墳尾那株盤根錯節的薔薇花重新壘上新土。春花說,狗娃子聞見薔薇花的氣味,就知道回家了;薔薇花就要開了,你看這上麵有好多花骨朵呢!

正財接了半桶山泉水,灌在花根上。

梁根和正田抬起一塊石碑豎在墳頭,眾人用鋤杆把它夯築得很牢固。石碑正中刻著:老兵梁草之墓;下方刻著梁家人的名字。

狗娃子,你終於回到安家山,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再也不走了!

春花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石碑上的泥土,輕輕地說。

2006年春節,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朋友相聚時聽說了一個台灣老兵的大致經曆,我感到震驚,決定去拜訪這位老人。

在一間普通的民房中,我聽到了我們這一輩人聞所未聞的故事。對於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我小時候隻是在諸如《地道戰》《地雷戰》《平原遊擊隊》等電影上看到過,這是我們這些在“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共同的記憶。後來還看過《平型關大捷》《血戰台兒莊》等。這位老人是一個普通的四川老兵,他的講述讓我深感自己的淺薄和無知。於是,我到圖書館和書店尋找這類書籍,由此進入了一個從未認真探究的領域:從抗日戰爭開始的中國現代戰爭史。

我知道了一連串的會戰,這些會戰通過自己的想象不斷在腦中形成駭人的畫麵,飛機轟炸、子彈穿梭、人群逃亡、生命失去、城池丟失……狼煙彌天、焦土遍地、血肉橫飛、家破人亡、國無寧日。

我曾在一篇短文《重慶:英雄的城市》中寫道:

“從1937年8月13日開始,曆時3個月的淞滬會戰,日軍投入30餘萬人,死傷7萬餘人;中國投入60餘萬人,死亡15萬人。1937年12月13日,台兒莊大戰,中國軍隊40萬人,曆時半個月,傷亡失蹤3萬人,殲敵11984人。武漢會戰,持續4個半月,中國投入百萬兵力,傷亡40萬;日軍投入35萬,傷亡20萬。豫湘桂會戰,日本投入50萬兵力,國民黨軍丟失146座城池。整個‘二戰’期間,中國軍民傷亡3500萬人,日軍損失兵力70萬人。馮玉祥將軍感歎:‘我們的部隊,每天一個師又一個師投入戰場,有的不到3個小時就死了一半。這個戰場就像大熔爐一般,填進去就熔化了。’那時的中國,真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重慶也成了日本軍隊的眼中釘。從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日軍對重慶進行了五年半的大轟炸,轟炸總計218次,出動飛機9000架次,投彈11500枚以上。炸死平民1萬餘人,炸毀房屋1.7萬幢,市區大部分繁華地段淪為廢墟。1941年6月5日,重慶發生了震驚中外的防空洞窒息慘案。日軍飛機從傍晚至午夜狂轟濫炸,人們躲入防空洞,敵機炸毀了防空洞出口,致使洞口阻塞洞內缺氧,踩踏和窒息造成成千上萬的無辜平民死亡,屍身青紫,布滿抓痕,屍骸橫積,慘不忍睹。”

“麵對強敵,英勇的中國人民絕不妥協。八年浴血奮戰,艱難地支撐著殘破的河山。一批工廠搬遷,撐持工業的戰時運轉。學校師生長途跋涉,維持教育薪火相傳。文化精英奔走呼籲,為抗日救亡搖旗呐喊。那時的中國就像山城的路,必須奮力爬坡,苦苦支撐,才能熬過時局的艱危!”

“數十年一晃而過。但我們不能忘記那段曆史。在城市的某個地方,應該給曆史留下莊重的一筆,就像古埃及人用方尖碑,現代人用紀念碑、紀念塔或博物館的形式,把重大的曆史事件濃縮並珍藏。這樣的曆史,是生動鮮活的,能引起後來者的共鳴和深思。”

遺憾的是,除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以外,中國還沒有全麵反映抗戰的紀念館。這就是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成小說的原因。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一個作家的方式,來紀念這段曆史,紀念為保衛國家而戰鬥並且獻出寶貴生命的人們,我覺得後代不能忘記他們,曆史不應該忘記他們!

通過研讀戰爭史,我知道了解放戰爭特別是東北解放戰爭的一些往事。雖然那位不善言辭的老兵隻說了一句:“那血水啊,漫過膝蓋了。”我知道了四平、錦州這些被血水浸泡過的城市。我們不應該讓這些事件沉入曆史河流的底層,讓水和流沙掩蓋血淋淋的事實真相。

2009年春,在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期間,我利用周末專門去了一次錦州,參觀了東北解放戰爭紀念館。那次參觀,使我明白了共產黨為什麼能得到天下,國民黨為什麼失敗,遠征軍的那些著名將領為什麼在東北戰場丟盔卸甲。看到那些長龍一樣的支前民工隊伍,看到那些分到土地的翻身農民歡天喜地把自己的兒子和丈夫送到前線打仗,我就知道了共產黨為什麼會在短短的兩三年在東北組織起百萬大軍,並打敗了赫赫有名的國民黨王牌軍隊。人心,是一個政權的基石。這印證了那句千古名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