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不會自己給自己做主。高燒似乎燒盡了我腦袋裏那些不安分的神經,我對長官的安排一概聽從。病愈出院後我沒有被派往印度,又安排往桂州進發。我們背著笨重的物品晝夜行軍在山道上,太陽和星星輪番照耀著我們疲憊不堪的身軀。我們在白天明亮的光影中滑行,在黑夜濃稠的幕布上遊走,腦袋越來越輕巧,腳步越來越沉重。長途遷徙之中,內心一片茫然,我們不知道走向哪裏,長官說往前走吧,總會有命令傳來。我們的身體簡化成兩隻移動的腳,要是能變成一隻鳥,飛過千山萬水多好。
我們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進入桂州城的。那夜,青瓦白牆的房屋在月色中閃著靜謐的幽光,月光投在桂樹上留下悠長的陰影,滿城飄動著桂花的暗香。我們甚至能聽見一些樂音在暗香中浮動,先是悠遠而抒情的長笛,接著是古箏,有人說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走近了才看見那是一所南遷的藝術學院,古箏就是從校園裏發出來的。士兵們沉重的雙腳踏在細碎的桂花上,如同走進一個迷離的夢境。
第二天我們便挖坑道築工事。敵軍迫近的消息不斷傳來,飛機布滿天空,像一些馱著太陽的彩色蜻蜓。遠方飛來的炮聲,就像悠遠的雷鳴。四麵八方的人群扶老攜幼湧進桂州城,他們認為有軍隊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城裏物價飛漲,房屋被擠滿,許多人睡在街道上,頭枕著隨身攜帶的包裹。士兵的隊列無法在街道上走動,隻好持槍脅迫難民讓路,也順手牽羊用刺刀挑起他們的物品,老百姓隻好雙眼圓睜忍氣吞聲。夜裏入室搶劫已成家常便飯。有一天,新班長張光勝帶著我們幾個走進一家飯館,喝令店家酒肉侍候,店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雙腳一瘸一拐地簸得厲害,端菜時菜湯也簸得厲害,浪在張光勝的頭上。張光勝原本是個劁豬匠,口頭禪是“老子把你劁了!”這會兒趁著酒勁大發雷霆,跛子你娃瞎了狗眼啊,小心老子劁了你!店老板急忙賠禮道歉,又拿了一根新毛巾浸水後小心翼翼地給張光勝擦幹淨。喝完酒後,張光勝命令我撈走了鍋裏煮熟的一大塊豬肉,又叫另一個士兵搶走了他家的一壇桂花酒。張光勝雙腿短,上身長,身板結實得像一截柏木。他經常給我們吹噓他吃了數不清的豬卵子,我瞪著眼很詫異,他說,龜兒子少見多怪,劁豬匠還能吃什麼,當然是豬卵子囉!不相信啊,小心老子劁了你,拿你那東西下酒吃!士兵們都怕他,比李麻子李大貴更能威懾部下。
老百姓把桂州作為棲身之地,他們哪裏知道不久之後桂州將被敵人圍困。眼見敵人迫近,軍隊不得不趕走這些難民。上麵安排的疏散任務到這裏就成了驅趕,他們在士兵的槍口和吆喝下,扶老攜幼推推搡搡地上路。擁擠的人群中不時傳來尖厲的哭喊,尖叫著尋找失散的親人。地上遺落著或新或舊大大小小的布鞋,打著赤腳的人無法穿上鞋子,又被人流推向前去。青天白日下,隻見黑壓壓的人頭就像洶湧的潮水湧出狹窄的城門。沒有人給他們指出將去哪裏,他們隻好沿著山地往四川方向逃難。這是當時所剩不多的偏安之地,大部分國土都淪為敵占區。他們心想著臨時首都重慶,當然不會知道重慶已岌岌可危,更不會知道有人已經向光頭司令提出了再次遷都的建議。
桂州周圍多山,這些山與其他地方不同,它們就像一根根巨大的青筍平地而起,淩空獨立,仿佛造化有意疊造的巨大盆景。這些山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形成豐富奇特的地下世界。這些溶洞裏大多是晶亮潔白的鍾乳石,滴水像鑿刀長年累月雕鑿岩石,鑄造千奇百怪的模樣,或如飛禽走獸,或如山峰石林,或如觀音彌勒,或如情侶依偎,或如母子嬉戲。但我們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軍隊把這些溶洞當成抵抗的據點,在這裏挖戰壕,囤積彈藥,準備同敵人拉開決戰。
防守桂州的司令官魏如堅是一個喜歡研究兵法的人。自從抗戰以來他就沒刮過胡子。他說,不把日本人趕出去我魏某就不會動臉上的一根毫毛!他那張滿是花白胡子的臉成了很好的宣傳材料。狂風勁吹時一排胡須就像一麵獵獵作響的旗幟。現在,曆史把他推向了死難關頭。他默默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讓老婆攜帶老母親和六個子女向重慶逃難,然後命令部下給他準備一口棺材。在戰前動員時,他叫人把棺材抬到會場前,雙腳跨進棺材開始他的講話,他說,魏某一生喜歡孫臏、嶽飛、文天祥,崇尚“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樣的鐵骨壯士。今天我當著所有的將士發誓:寧肯戰死桂州,決不棄城逃跑,這副棺材表明我的決心。諸位將士當奮勇殺敵,死守桂州!
幾天之後,敵軍從四麵完成對桂州的包圍。戰鬥是在一天清晨打響的。在初升的陽光中,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兵士們,深深地吸著微風中桂花的芬芳。這時,他們聽見飛機的轟鳴,尖銳的警報拉響了。機場遭到狂轟濫炸,然後是進入市區轟炸。雙方飛機在空中展開追殺,射擊的火力在空中穿梭,不斷有飛機冒著濃煙往下墜落,黑煙遮蔽了太陽的光芒。飛機退去之後,炮彈在城中四處開花。大火燃紅了半邊天空,火光中一些舞動的黑影掙紮一陣之後轟然倒地。張光勝說,那是燃燒彈啊!黑影在火中瘋狂地掙紮,隱隱聽到撕心裂肺的號叫。張光勝說,老子劁了這些狗日的,為兄弟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