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挨著的就是兩位老人的大墳。白色花崗石砌了三層,每層都有上翹的飛簷,簷上雕著騰飛的龍鳳。中間的柱上刻著一副聯:三畝薄田迎日月,四間瓦房度春秋,橫批:勤儉傳家。碑上刻著梁德高、敬玉秀之墓,下麵是兒孫的名字。廷俊說:這對聯是我爹撰寫的,他一輩子喜歡念經讀古書,就這一次派上了用場。兩年前,我們兩家商量給爺爺和婆婆合墳,花崗石是從外地運來的,刻石雕花倒是本地石匠的手藝。
要是我在家,也會成為石匠的,我會帶著徒弟親自來做,他說。
豬豬做了一個打石頭掄大錘的動作,把大家都惹笑了。
解放拿出香蠟、紙錢。正田把水米飯在墳前的草地上倒了一圈,又把一塊煮熟的刀頭肉擺在石案上,一個塑料盤裏擺上他從台灣帶回來的糖果,獻在墳前。
點上兩根緋紅的大蠟,又點燃兩炷香,他抽出煙袋,點燃一袋煙放在墳前,長跪不起:爹、媽,兒子梁草回來了!
一聲呼號,剩下的話就無法再說下去。
廷俊和解放來扶他,廷俊說,二爹,您終於回來,老人家地下有知,也會驚喜的!再說老人家也離世這麼些年了,您也要節哀順變。
眾人拿紙來燒,燒的除了冥幣,還有紙做的電視機、電冰箱和小洋樓。正田說,爺和婆一輩子沒吃飽飯,多給他們燒點。正財開玩笑問:收得到麼?正田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紙灰在空中飛舞,火苗發出謔謔的歡聲,正田便說:爺和婆一定是知道了,他們高興呢,你看這火苗,像人的笑聲呢!
大家便肅立在火堆前,仿佛老人家的靈魂在火中時隱時現。
兩隻黑白相間的喜鵲,突然飛下來歇在墳頭上,引頸歡叫不停。
豬豬伸手去趕,喜鵲並不逃,反而在墳頭平靜地走來走去,像在踱步似的,末了,雙爪一軟,臥在墳頭,兩隻眼睛愣愣地看著我們。
大家甚覺靈異,仿佛喜鵲是老人的化身,便一齊跪下來。
喜鵲高臥在墳頭,逐個看過下麵的人,露出慈愛的神情。
解放仰起臉來說:喜鵲啊,你要是爺爺的化身就點點頭!
喜鵲仍然臥在那裏,沒有動靜。
豬豬又做了一個嚇唬狀的鬼臉,喜鵲仍然沒有懼怕的樣子,悠閑地臥在那裏,露出滿意和幸福的神情。
廷俊點燃了鞭炮,密集的炮聲使樹林裏的鳥驚惶飛散,喜鵲仿佛沒聽到炮聲似的,依然臥在那裏。
正田靈機一動,把梁二爺扶到墳前,他跪在地上,模仿母親的喊魂聲:爹媽化身的喜鵲呢,是看到狗娃子回來就來看我麼?爹媽化身的喜鵲呢,是看到狗娃子回來就來看我麼?爹媽化身的喜鵲呢……
沒等他的話說完,人們看見兩隻喜鵲朝大家頻頻點頭,然後相互對視,發出嘰嘰喳喳的歡叫聲,其中一隻大膽地飛過來,撲在他的肩頭,另一隻遲疑瞬間,也飛過來,歇在他的頭上,片刻又飛回墳頭。
真是奇啊,我一向是個無神論者,今天也覺得怪異。廷俊扶起他時說。
在爹媽的墳墓下方,有兩個墳堆,一個是梁勤的,一個便是梁草的。墳上長滿了狗尾巴草,在他的墳尾,有很大一簇薔薇,眼下已掉盡葉子,露出帶刺的枝條。他指著薔薇問:這是自然生長的,還是誰栽下的?正田說:是媽栽下的,搬房子下山那陣,她把老房子的一叢薔薇移栽到這裏的。
哦。他的心底微微一顫,一股穿越生死的溫暖情愫在心中緩緩散開,幸福地彌漫。
幹爹,要不把空墳給毀了,免得你看著傷心!解放說。
不,留著它。我以後老了,就葬進去吧!俗話說,葉落歸根,這是我最終的歸宿呢!爹媽在上,大哥在旁,有親人陪伴,有薔薇盛開。多好的墓地,天下就這一小塊地方給我留著呢,毀它幹啥!
燒完紙錢,暮色越來越濃,一股輕霧從安家山頂飄下來,墳和人都隱進霧裏。山下已升起三三兩兩的炊煙,回巢的鴨子響起嘎嘎的叫聲。時光倒流,仿佛幾十年前雞鴨回巢,牛羊歸圈,人們回家的某個黃昏。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該回家來囉!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該回家來囉!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終於回家來囉!
母親的聲音隔著時光,仿佛從悠遠的冥界傳來。兩隻喜鵲站起來,歡叫著在我們頭頂盤旋,最後,向山頂飛去,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