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喬裏恩家的茶會(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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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奴隸是我們的。

——《威尼斯商人》

第一章老喬裏恩家的茶會

碰到福爾賽家有喜慶的事情,那些有資格去參加的人都曾看見過那種中上層人家的華妝盛服,不但看了開心,也增長見識。可是,在這些榮幸的人裏麵,如果哪一個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話(這種能力毫無金錢價值,因而照理不受到福爾賽家人的重視),就會看出這些場麵不但隻是好看,也說明一個沒有被人注意到的社會問題。再說清楚一點,他可以從這家人家的集會裏找到那使家族成為社會的有力組成部分的證據;很顯然這就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這一家人這一房和那一房之間都沒有好感,沒有三個人中間存在著什麼同情,然而在這裏他卻可以找到那種神秘然而極其牢固的韌性。從這裏開始,他可以隱約看出社會進化的來龍去脈,從而對宗法社會,野蠻部隊的蜂集,國家的興亡是怎麼一回事,稍稍有所了解。他就象一個人親眼看見一棵樹從栽種到生長的過程——卓絕地表現了那種堅韌不拔、孤軍作戰的成功過程,這裏麵也包括無數其他不夠頑強和根氣虛弱的植物的死亡——將會有一天看見它變得欣欣向榮,長著芬香而肥大的葉子,開著繁花,旺盛得簡直引人反感。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約在下午四時左右,在老喬裏恩-福爾賽住的斯丹奴普門家裏,一個旁觀者如果碰巧在場的話,就會看到福爾賽家的全盛時代。

今天這個茶會是為了慶祝老喬裏恩的孫女瓊-福爾賽和菲力普-波辛尼先生訂婚而舉行的。各房的人都來了,滿眼都是白手套,黃背心,羽飾和長裙,說不盡的豪華。連安姑太也來了。她住在兄弟悌摩西家裏,平日絕少出門;成天坐在那間綠客廳的角落裏看書做針線;屋角上麵放的一隻淡青花瓶,插著染色的潘巴草,就象是她的盾牌,客廳四壁掛著福爾賽三代的畫像。可是今天安姑太也來了;腰杆筆挺,一張安詳衰老的臉非常尊嚴——十足地代表了家族觀念中的牢固占有意識。

當一個福爾賽家的人訂婚,或者結婚,或者誕生的時候,福爾賽各房的人都要到場;當一個福爾賽家的人死掉——可是到現在為止,福爾賽家的人還沒有一個死掉;他們是不死的,死是和他們的主張抵觸的,因此他們都小心提防著死;在這些精力高度充沛的人,這可以說是天性,因為不論什麼事情,隻要侵犯到他們的財產,都使他們深惡痛絕。

這一天,在那些和外客周旋的福爾賽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種比平時特別整潔的派頭,神色自若然而帶有警惕和好奇,興高采烈然而保持著身份,就象許多紮抹停當、嚴陣以待的戰士一樣。索米斯-福爾賽臉上那種習見的傲慢神氣今天已經遍及全軍;他們全在戒備著。

他們這種不自覺的敵對態度使老喬裏恩家這次茶會在福爾賽家的曆史上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就是他們這出戲的開場。

有種事情是福爾賽家人全都痛恨的,不僅他們各個人痛恨,而是作為一個福爾賽家人,就必然要痛恨;他們今天穿得那樣格外整潔,對待客人特別顯出大戶人家那種親熱派頭,故意強調自己的家世,以及那股傲慢的神氣,都可以說是源自這種痛恨。你要一個社會、或者集團、或者個人露出原形,非有大敵當前不可,而今天福爾賽家人警覺到的也就是這個;警覺使他們全把盔甲拭亮了。作為一個家族,他們仿佛第一次直接意識到和什麼陌生而危險的事情碰上了。

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斜倚在鋼琴上麵,這人是斯悅辛-福爾賽。他的闊胸脯上平時穿一件緞背心,插一根鑽石別針,今天卻穿了兩件背心,插上一根紅寶石別針;緞衣領上麵一張剃過胡子的蒼老的方臉,顏色象淡黃牛皮,眼睛的顏色也是淡黃,神氣儼然。他和詹姆士是一對孿生子,兩弟兄一肥一瘦,所以老喬裏恩總是稱他們胖子和瘦子。詹姆士這時正靠近窗口站著,借此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他跟魁梧的斯悅辛一樣,有六英尺來高,可是非常之瘦,好象出生以來就注定要和他兄弟對照,而且維持一個平均數字似的。他的身體永遠有點傴,這時正在冷眼觀看這個場麵;一雙灰色的眼睛好象有什麼心事似地帶著沉思,有時候又停止思索,把周圍的實況迅速地打量一下;瘦成兩條平行皺紋的兩頰,和胡子剃得很幹淨的長長的上嘴唇,被兩簇鄧居萊式①的長腮須包著。他手裏拿著一件瓷器翻來複去的看。離他不遠是他的獨生子索米斯,正在傾聽一位穿褐黃衣服的女太太談話;索米斯臉色蒼白,胡子剃得光光,深棕色的頭發,有點禿頂;他把下巴偏著抬起來,鼻子顯出上麵說過的那種傲慢的神氣,象在厭惡一隻明知道自己消化不了的雞蛋似的。索米斯身後是他的堂弟,那個高個子喬治,五房羅傑-福爾賽的兒子;喬治一張胖臉帶著奎爾普式①的狡獪神氣,肚子裏正在盤算自已的一句刻薄話。他們全都受到這次集會的特殊氣氛的影響。

緊挨在一起坐著的是三位老太太——安姑太,海絲特姑太(福爾賽家的兩位老姑娘)和裘麗(裘麗雅的短稱)姑太。這位裘麗姑太在自己年事已長的時候平空忘掉自己的身份去嫁了一個體質素弱的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她守寡已有多年,現在跟她的姊妹都住在最小的六房悌摩西-福爾賽家裏,就在灣水路。三位姑太太各人手裏拿一把扇子,臉上各抹了一點脂粉,各自插一點引人注目的羽飾或者別針,這都說明今天集會的隆重。

族長老喬裏恩本人因為今天做主人,站在房子中間的燈架下麵。他年已八旬,一頭漂亮的白發,豐滿的額頭,深灰色的小眼睛,大白上須一直拖過自己強有力的下巴;他有一種族長的派頭,雖則兩頰瘦削,太陽穴深陷進去,仍舊象永遠保持著青春似的。他身體站得筆直,一雙犀利而堅定的眼睛仍舊是目光炯炯。就因為這樣,他給人家的印象是沒有小家子氣,不會象那些人疑心這個,討厭那個的。好多年來,他都是一意孤行慣了,所以這已經成為他應得的權利。在老喬裏恩的腦子裏決計不會想到對外人要擺出一副疑惑或者敵對的神氣。

他和今天到場的四個兄弟,詹姆士、斯悅辛、尼古拉和羅傑之間,有許多不同,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四個兄弟相互之間也很不同,然而又是一樣。

這五張臉上雖則眉目兩樣,神情兩樣,卻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處;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麵上有些區別而外,都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毅力。這恰恰就是氏族的標記;由於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緣故,難得追溯它的來曆,更沒法去研究它;而福爾賽家的家業也恰恰可以由這種下巴來代表,來保證呢。

小一輩的弟兄也同樣帶上這個標記;喬治身材高大,壯得象一條牛,亞其保爾德麵色蒼白、精力奮發,年青的尼古拉,試行擺出一副執拗的可愛神氣;歐斯代司嚴肅而紈袴氣地堅決,全都一樣;也許不大講得出來,但是錯不了;在這一家人的靈魂裏麵,這是個磨滅不掉的印記。

今天下午,所有這些極不相同而又極端相似的臉色,或是在這個時候,或是在那個時候,都流露出一種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對象顯然就是他們今天大夥兒上這裏來會見的那個人。

據說,菲力普-波辛尼是個沒有財產的小夥子,可是福爾賽家的姑娘過去也跟這樣的人訂過婚,而且的確還嫁過這種人。因此,福爾賽家的人對這種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為了這個。事實是關於這個小夥子,在各房之間早有了風聞,無怪猜忌的起源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不錯,關於波辛尼是有過這樣傳說的,說他曾經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去拜訪過安姑太、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這是一種應酬式的拜訪,哪裏可以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而且是一頂稀髒的舊呢帽,連個式樣都沒有。“真特別,親愛的——真古怪——”。就是她們的話。海絲特姑太經過那間又小又暗的穿堂時(她本來有點近視),看見椅子上的帽子,還當作是一隻下流的野貓,心裏想湯米怎麼會找來這麼一個丟臉的朋友;她想把它噓開,及至看見帽子一動不動,心裏很不好受。

一個藝術家要抓住一幕戲,或者一個城市,或者一個人的全部特點時,總是竭力去發現那些意義深長的細節;這些福爾賽家人,在潛意識裏也是象藝術家一樣,不期而然地都著眼在這頂帽子上;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意義深長的細節;從這上麵,可以懂得這件事情的整個意義。他們每一個人都這樣問過自己,“我會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去作這樣的拜訪呢?”每一個人都回答“不會!”而且有些比較有想象力的人還會接上一句:“我想也不會想到!”

喬治聽了這事大笑。擺明的,這頂帽子是為了惡作劇而戴的!他自己在這方麵就是能手。

“很無禮!”他說,“這個莽撞的海盜!”

這句“海盜”的俏皮話就此傳開了去,終於成為這家人提起波辛尼時最喜歡用的稱號。

那次拜訪之後,三位老姑太都拿這頂帽子的事情來責備瓊。

她們都說,“親愛的,我們覺得你不該容他戴這種帽子!”

瓊回答得又輕鬆又蠻不講理,仍舊是她平時的倔強派頭:

“哦!有什麼關係?菲力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

沒想到她的回答這樣荒唐。一個人會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嗎?什麼話!

誰都知道老喬裏恩的全部財產要由瓊繼承;這個年青人能夠跟瓊訂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領;可是他究竟是怎樣一等人呢?不錯,他是個建築師,但是這不能成為他戴這種帽子的理由。福爾賽家人裏麵碰巧沒有一個做建築師的,可是有一個福爾賽卻認識兩位建築師;這兩位在倫敦交際季節①作禮貌上的拜訪時,決計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不妙嗬!不妙!

瓊當然見不到這一點,可是瓊雖則年紀還不滿十九歲,在服飾上,也總是叫人看不慣。索米斯的妻子平日總是穿得那麼漂亮,可是瓊不是跟她說過羽飾太俗氣嗎?索米斯太太果然從此不戴羽飾,她認為親愛的瓊這句話說得非常恰當!

不過各房的人雖則對這婚事猜忌,這樣不讚成,而且老老實實絕對不放心,但是老喬裏恩家請客,卻照樣趕來。斯丹奴普門發請帖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自從老喬裏恩太太去世以後,老實說就沒有請過客。

各房從來沒有到得這樣整齊過;他們相互之間雖則有意見,可是仍舊神秘地團結一致,因此,當麵臨著共同災難時,都能攘臂而起,就象田裏的牛看見一隻狗跑來,都挨肩立著準備一衝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樣。當然,他們此來還想弄弄清楚將來應該送什麼樣的禮:“你送什麼?”

“尼古拉送一套銀匙!”婚禮的問題往往就以這種方式得到解決。可是送禮大體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麼一等人。如果新郎是個頭光臉光、衣服整潔、派頭十足的人,那就尤其應當送他一點象樣的東西;他也指望收到這些禮品。最後,就象證券交易所的股票價錢一樣,通過家人中相互的調整,就會達到一種規格,結果每人送的禮都非常適當;原來最細微的調整是在悌摩西的家裏,在他灣水路那所高臨海德公園的寬大紅磚房子裏進行的,因為安姑太、裘麗姑太、海絲特姑太都住在那邊。

所以單單提一下這頂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爾賽家人感覺不安。這樣的大戶人家,隻要稍微顧全這個廣大的中上層階級的體麵,又怎能不感覺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覺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這種不安的老兄正遠遠站在門口,和瓊談著心;他的鬈發看上去微有點亂,好象覺察到自己周圍的情形有點特別似的。他還有種肚子裏暗笑的神情。

喬治和自己的兄弟歐斯代司正在私下談著:

“看上去他好象要逃走似的——這個亡命的海盜!”

“這個相貌特別的人”——史木爾太太後來總是這樣稱呼他——是中等個子,身體非常結實;一張淡黃臉,灰黃的上須,高顴骨,深陷的雙頰;前額差不多高到頭頂,而且在眼睛上麵隆起一大塊,就象你在動物園獅欄裏看見的那種額頭一樣;眼睛的褐色象雪利酒①那樣淡,不時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使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喬裏恩的馬夫駕車子送瓊和波辛尼上戲園去,回來跟管家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