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2 / 3)

“天啊……是真的嗎?”

“是真的。”汪嵐停留在我手腕上的握力沒有消失,盡管我能讀到她每根指頭下的煩躁,“我不騙你,當時我差點就要暈厥過去了。你相信嗎,我竟然站都站不穩。”

“他還有臉來主動跟你打招呼?……那個王八蛋?”汪嵐的前男友名叫王博潭,雖然至少這幾年來他都是用諢號活在我的印象裏。

“其實他能做出這種事,我並不會覺得吃驚。去年我姐生產,不知他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居然還發個短信給我表示祝賀。”

“好可怕……你沒有回複,祝他也盡早投個好胎麼?這輩子算是沒救了,至少下輩子爭取當個家畜啥的。”

“我冷笑一下就刪了。隻不過,這次確實太突兀了,我一點也沒有準備就和他麵對麵……還好那個時候馬賽和我同桌。”

“……原來是這樣麼……”

明白了。

和真相八九不離十的假設裏,這完全是出於本能的自衛吧,她勾住離自己最近的手臂,且不管那個選擇會連著怎樣的根,有根還是另一片徹底無根的浮萍。如果那些驕傲的大義在此刻遭到霜打棄她不顧,至少還有一個荒謬的念頭願意出來替她先挪動棋盤上的一個位置。

“我還行吧。不過真是沒有想到,你現在在這裏工作?”汪嵐接過前男友遞來的名片,“哦,忘了介紹。”她挽著馬賽的胳膊,“這位,王博潭。”她又轉過臉,“這是馬賽。”

“哦——你好,‘馬賽’。”

而汪嵐已經被削至最薄的神經聽出那個藏在尾端的,隻是些微凸起的問號,於是她在口氣裏篤定起來,“嗯,我男朋友。”

她大概是徹底地鐵了心,電視裏那些跳著蹦極的極限運動員也未必有她那麼決然的孤注一擲,使得她的聲音無可挑剔地真實了起來,像從頭至尾都交代著一件不容置疑的關係。

那麼……馬賽呢。

我的心到此刻才徹底暗淡下去,不論如何,他配合了汪嵐的說法,原因是他被感染也好,無法拒絕也好,至少從那以後,他成了輿論裏的汪嵐男友。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我看著腳下的地麵。

“我不知道,王八蛋還提到,和我們公司有一筆合作,很可能我們日後還會碰麵。”汪嵐並沒有理解我所關切的核心。

“是嗎?和我們公司?我們公司難道還有三產是專司浸豬籠的嗎?”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割開我的嘴角,讓我裂出一個難堪的微笑來,“那你幹脆真的把馬賽手下算啦。”

汪嵐沒有回答,隻是舉起手指沿著我的下頜用力刮了一下。這時她終於截然不同地笑了,是任誰也不會誤解的嫣然的笑。

我沿著走廊來回地踱步,動物園裏躁動的狼大概也和我持有類似的心情,這個時候倘若有誰丟一隻活雞過來,誰知道我會不會突然獸性大發跳到半空叼住它的脖子呢。打小我就不是一個邏輯思維嚴密的人,老了也一定屬於詐騙犯們重點監控的對象,而年輕時——如果我此刻還在這個區域裏,直覺總是最高領袖,它站在城樓上一揮右手,讓我往右走我不敢朝左,讓我吃麥當勞我不敢進肯德基,而眼下他隻告訴我一個方向:

“找馬賽談一談。”

至於談什麼,怎麼談,他站在城樓上開始裝聾作啞。

我靠著玻璃窗,用手機和心裏的語文老師進行殊死搏鬥。一稿,“我聽說了。辛苦你了呀。”二稿,“我聽說了,辛苦你啦。”三稿,“我聽說了。辛苦了。”四稿,“我聽說了。”

到了第五稿,我感覺自己仿佛生平認識的漢字,可以運用的漢字隻有那七八個而已。卻偏偏要用它表現我的知情,我似有似無的在意,我一點憐惜,我更多的理解,和我真正想要告訴他的,我強烈的不甘。

“X的。”拜托以後作文不要再出一些無關痛癢的題目,莊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關我屁事啊,“仰望星空”關我屁事啊,“華盛頓砍櫻桃樹”關我屁事啊,來點更實際的,能讓人不至於在日後痛不欲生的練習吧。

一直僵持到下班,我把心一橫,在鍵盤上隻按了兩三下,發出了我所有能說與不能說的話。

內容是一個空格,僅此而已。當然我決不認為這是多麼高明的手法,甚至完全相反,大概隻有年齡18歲以下的青少年還會使用類似的矯情手段吧。那麼,我隻希望,馬賽能夠看出我這突然之間退步的思維方式之前已經積了多少燒盡的餘香。

沒有多久,他在我的車窗外出現了,和我對視一眼,他繞到副駕駛側,而我也打開了門鎖。

馬賽坐了進來。

“餓麼?去吃飯?”我問他。

“我還好。看你吧。”

“行,我記得前兩天他們還在說新開了一家越南餐廳挺不錯的樣子。”我開始用手機搜索餐廳名稱,一邊隨意地問,“真不餓?”

“同事下午剛在辦公室裏分了蛋糕。”

“哦。誰啊?我認識不?”

“應該不認識。大學還沒畢業,來實習的。”

“女生?”

“男的。”

“男的?分蛋糕?”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忍不住笑出一些,“雖然我也吃了一大塊。”

“原來你不討厭甜食,”我找到餐廳的地址,就在踩下油門的時候,回過臉問他,“廈門好玩麼?”

這一切都是我計劃之中的,接下來我要遇到一個號稱手動擋必殺的上坡路,一個收費處,出去後還有市中心繁忙的十字路口等待著我,我有許多事情可以做。我可以和收費處的小妹交談兩句,可以讓馬賽幫我整理一下發票,可以抱怨一下過久的紅燈。它們可以把我整整齊齊地切碎了,把我的疑問整整齊齊地切碎了,讓它們的威力被自然分解成許多碎片。

馬賽在後視鏡裏抿起了嘴,他的牙齒必然是像鎮紙似的,用力壓住了一些關鍵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