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意義(代前言)(1 / 3)

——讀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

呂新雨

生存於人類的文化傳統之中,我們對於"詩"、"抒情"、"美"這樣的字眼,總是保持著崇高的故意。人類不僅具有抒情的能力,而且具有這種需要,基於生存的需要。這樣抒情詩就不僅僅是一個美學問題,而且是一個具有存在論性質的問題,抒情態度成為人類的一種生存範疇。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原名就叫做《抒情時代》。作為一種文學類型的抒情詩具有最古老的起源,它已經存在了許多世紀,而且還將繼續存在下去。G·B·維柯便把人類原初狀態時所具有的思維方式稱為"詩性智慧",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詩人。隨著文明進程的發展,社會分工的產生,出現了專司詩歌的"詩人"。詩人與非詩人的分裂便產生了。詩、詩人總是與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聯係在一起的。詩人被認為是由神靈所選中並賜予靈感的特殊而神秘的人物。曾幾何時,詩與詩人成為一種神聖的價值體係的象征,屹立在寶座上,享受眾人崇敬的注目和向往。

但是,對於米蘭·昆德拉這位東歐作家來說,他親眼目睹了由"劊子手和詩人聯合統治"的時代,他看到了他所崇敬的法國大詩人艾呂雅,在他的布拉格朋友被斯大林最高法院送上絞刑架上之時,公開正式地宣布與之脫離關係。他深受創傷。神聖不可侵犯的價值體係崩潰了。一切都變成了懷疑的對象,包括詩歌。

究竟在什麼情況下,我們才能接近(進入)詩歌?小說中的主人公、年輕的詩人雅羅米爾第一次作為一個詩人而誕生是在他的初戀失敗之時。在一種對自己的嫌惡和恥辱之中他驀然麵對的是自己的卑賤與渺小。他依靠寫詩,發現了一個隱藏的奇異世界,使他高出了現實的笨拙,得到了一個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並不是出於偉大和崇高的激情,而是它的負麵,使雅羅米爾成為詩人。詩成為一種現實行為失敗的補償。詩人從詩與現實分裂的隙縫之中滑落下來。生活產生了離析,日常領域是單調乏味的空虛,"而天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到處是燈火輝煌的路標,時間分割為一道燦爛的光譜。他無比興奮地從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堅信落在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具有偉大創造力的時代。"

自從詩獲得了與現實相對立的象牙之塔的貴族含義之後,我們應該承認,這已不是原初意義上的詩的含義了。理想與現實的永恒分裂是現代人無法逃脫的厄運。在昆德拉看來,詩人似乎成了這種厄運的象征和化身。"雅羅米爾究其一生輾轉於兩個世界的邊沿。昆德拉認為,當詩人們處於無力突破現實的行動世界而麵臨的基本境遇時,所采取的對付方法,便是——抒情態度。但是處於這種境遇的,並不僅僅是詩人。這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的存在境遇,是人類對永恒、崇高、美等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而上追求所注定的宿命。

《生活在別處》所描寫的時候被昆德拉稱為一個"抒情時代"。50年代的捷克,今天的人們把它視為一個政治審訊、迫害、禁書和合法謀殺的時代。但是,昆德拉說,我們這些還記得的人必須作證:它不僅僅是一個恐怖的時代,而且是一個抒情的時代,一個充滿著激情的時代。大學生們的牆上刷的標語寫道:"夢想就是現實","做現實主義者——沒有不可能的事";千百萬人振臂高呼,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昆德拉認為,他的目的並不在於描寫一個時代,選擇一個特定時代並非因為對它本身感興趣,特定時代隻是照亮了隱藏著的另一麵,使不同環境中隻處於潛伏狀態的某種東西釋放出來。是的,雅羅米爾是個"邪惡"的人,他毀滅了情人,也毀滅了自己。但這樣的邪惡同樣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在所有製度所有時代的每個年輕人身上。並不是特定時代才產生雅羅米爾,隻是特定時代釋放了他的這種心理因素。所有的時代都產生潛在的雅羅米爾。他並不是一個道德意義上的惡人,他是一個人性意義上的惡人。昆德拉展示了這位有天分的富有想象力和激情的年輕詩人一生的心理發展邏輯,這個邏輯的內涵是人與現實世界的關係。雅羅米爾終其一生都在為進入現實的行為世界而努力。昆德拉告誡道,請別以為雅羅米爾是個低劣的詩人,這是對他一生的廉價解釋。我們每個人都生存在自我與現實的對立之中,我們都需要在現實環境中實現自我。這樣,對自我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恐懼便與生俱來地高懸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之上。現代心理學認為,正是這種壓抑的升華產生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