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著(4)(1 / 3)

楚—馬發現公布後,各家媒體發瘋般尋找兩名“神秘”的發現者,因為我們對外隻留了郵箱,沒有公布具體住址。這樣做倒不是刻意神秘,隻是不想山居的平靜被打破。當然我們也沒成心抹去行蹤,如果記者們鐵下心要找,還是能找到的,通過ip地址就能查到。隻是我沒想到,第一個成功者是位女福爾摩斯,《新發現》雜誌的科技記者。很年輕,自報25歲,比我大四歲,依我看不大像。蠻漂亮,穿衣很節約布料。性格非常開朗,短發,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樣堅實。當這位一身驢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過最後一段山路,終於發現阿裏巴巴的山洞時,人沒進來,先送來一串興奮的尖叫:

“終於找到啦!哈哈!”

幹爹後來揶揄地說:《新發現》派這麼一位角色來采訪沉重的世界末日話題,真是反差強烈的絕配。

白果在這兒盤桓了整整七天,還趕巧參加了二老的婚禮。至於對那個話題的采訪,我因為說話困難,讓幹爹——我對繼父總改不了稱呼——全麵代勞,但她顯然對我更感興趣,七天中大部分時間都粘著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對於我這樣患絕症的特殊人物,應該能多挖到一些“新聞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這樣聳人聽聞的文章標題:

一位絕症患者發現了宇宙的絕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麼動機,反正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讓你無法狠心拒絕。我盡心盡意地配合她的采訪,媽當翻譯,用了近七天時間,講述了楚—馬發現的前前後後,實際上(我後來才意識到)還捎帶著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這個詞我想已經有資格使用了,至少誤差不大了。我以旁觀者的心態平靜地想著,戲謔中略帶悲涼。

采訪最後,白果問我:

“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麼話?”

“隻一句話?讓我想想。幹脆我隻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著名作家,餘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餘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留給世人說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白果說讀過餘華的這本書,不知道能否記得書中一個細節,一個小人物的台詞——當時他站在死人堆裏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

2

(白果的回憶)

22年前的這篇采訪是我的嘔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說我那些天一直粘著他,是想在絕症患者身上挖新聞眼,他沒冤枉我,開始時我的確有這個想法,那是出於記者的本能吧。但隨著訪談深入,我已經把新聞眼、炒作之類世俗玩意兒統統扔到爪哇國了,以這篇文字的份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份量,根本不需要那類花裏胡稍的翎毛。他那時的身體情形已經相當悲慘,心力衰竭,呼吸係統頑固性感染,肌肉萎縮。病魔幾乎榨幹了他身體裏的能量,隻餘一個天才大腦還在熊熊燃燒。我幾乎能感受到他思維的熱度,他生命的熱度。他那年不足21歲,但外貌顯然要滄桑得多。而他的人格更滄桑,有超乎年齡的沉穩睿智,還有達觀。

不光是他,我發現他的家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獨特習慣:從不忌諱談論死亡。楚哈勃、馬先生自不必說,就連小勃的媽媽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親,為病殘的兒子燃盡了一生的愛。但她也能平靜地當麵和兒子談他的後事。

我把文章一氣嗬成,又用半個晚上作了最後的潤色,從網上發過去。一向吹毛求疵的總編大人很快回了話,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機,這在他是很罕見的。他對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包著熾熱的火。他決定馬上全文刊發。總編隻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我在結語中當麵直言楚哈勃是“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讀者會這麼認為的。我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七天我已經被那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我對總編說:不必改的,他們這兒從不忌諱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