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小…”
“……開。”
連。
小。
開。
這個地方唯一剩下來的活人,少年的臉龐和高大的身體,神情混合了奇妙的天真執著與放肆的仇恨快意,一步一步登樓。
其實,若一個孩子隻是天真執著地去經營仇恨以求一個快意,他本來應該是遠魔而近俠的。
卻不知道為什麼,他牽扯在這些事情裏麵,隻要活著一天,就不得不被逼著散發出妖邪的氣息。
逼迫他的人,倒是堂皇瀟灑,談笑風生。
連小開走完梯級的一刹那,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感應,懸掛在屋頂中央的一盞華麗明燈竟然燒完了燈油,跳動一下熄滅了。
其他燭火早在交手中湮滅,一下子天霄閣陷入淡淡的黑暗。黑暗裏月華慢慢浮出來,幾乎要破曉的天色隱隱漫入來,晨風如流水一樣蕩來蕩去,將血腥的味道攜去四方。
“沈月關。”連小開蹲下來,很近地看著那張臉。
夜色掩蓋住他滿臉的水泡傷痕,隻剩下一個英挺輪廓。高鼻薄唇的側影,微微喘息的胸膛。
“沈月關——”連小開忽然伸手大力搖他。“你沒有死。為什麼不出聲?你既然沒有死,你便一定認得我。你這種人,就算快要死了,也不會容許自己神智不清的,是麼?”
沈月關冷笑了一聲。
“我的確是快要死了。我也的確沒有神智不清。隻是,我為何要認得你?你是誰?”
連小開怔住了。
“我是連小開。要殺你的人。現在記起來了沒有?”
“你要殺我便請動手。我卻並沒有記得你的義務。”沈月關冷冷回答。
連小開又怔住了。
“……你……你殺死我妻子楚雲……”
“抱歉,我殺人無數,實在是不記得你妻子是哪一個。”
啪地一聲,一個耳光甩到了沈月關臉上。
“沈月關,殺人者死!”連小開怒斥。
“不殺人者,難道能不死?”
連小開這次不是怔住,而是無力反駁。
“你要殺他,便快些動手。你手裏有刀,身上背劍,隨便哪一樣割下他的頭顱,便一了百了。如果再婆婆媽媽,以他的能力,說不定又會生出什麼變故來。”清微實在忍不住,出言也不知是譏諷,還是指點。
“你便是神霄公主?”連小開皺著眉頭,看向地上形狀慘不忍睹的發話者。
“本宮字清微,號神霄,行三,你稱呼什麼亦可。”清微忽然放柔和了聲音。“連小開,你趕緊殺了沈月關與莫易,再將本宮救出此處送回神霄山,本宮會大大地賞你!”
“……莫,易?”連小開眉頭緊蹙。
“不錯。”對麵的人影苦笑著出聲。“是我。小開,你殺了沈月關無妨,隻是,別忘記順便給這位神霄公主一刀。他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以你同我的關係,你實在是應該替我報這個仇的。”
“你最大的仇人……難道不是沈月關麼?”
莫易來不及答話,沈月關便搶先開口。“不錯,我們三人之間互有恩怨。我既然欠你人命,你盡可以殺我報仇。然而這個女人,你為了莫易,卻也是該殺的。”
“嗬嗬嗬嗬……”清微一陣尖利的笑聲。“連小開,你別信他們的鬼話。莫易同沈月關根本就是串通一氣,莫易以授業誘你殺人,沈月關以仇恨迫你殺人,其實就是利用你將本宮在江湖上的眼目除掉,將本宮騙下山來好報仇罷了。你要是殺我,就正中了沈月關的圈套了!”
“小開,別理她胡言亂語。趕快殺了她,快!用我教你的劍法,插入她的心室,將她的心髒挖出來!”莫易劈口打斷清微的話語。
要真正。徹底地殺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在江湖中翻滾了無數年還留著一條命吃飯走路的人,任何傷害都是不可靠的,高山懸崖,深海劇毒,都無絕對。所謂必死無疑的招式傷痕,也經常成為幫助他人百煉成鋼的助力……唯一徹底的辦法,就是,斷裂肢體,或者挑出內髒。
比如,沈仙刀的武功重挑抹撚撥,力小則割斷咽喉,力大則削去腦袋;莫易的招式習慣將人腰斬,徹底一分為二。沈月關是割喉的高手,也時常以取下人頭作為行事準則。英敏則暴戾嗜血,中意將人豎過來劈開的費勁方法……
總而言之,朝著胸腹刺上一劍,是最最沒用的方法。
但是若是將胸口割出一個洞來,將心肺肝膽挖了出來,又另當別論。
莫易便曾根據連小開的刀劍齊用,教導過他這個殺人方法。一手刀,一手劍,正好可以像吃西餐一樣,挖剜剔骨,勾切削肉。
莫易此時這麼說話,也是要提醒連小開授業之恩,要連小開循著自己的話去做罷了。
沈月關可以死。
莫易也毫無活下去的興致。
隻是,若不能將清微一起拖入地府,這場戲未免太過無味。
若是等到天亮變故橫生,誰知道是什麼人先找到此處,又會做出如何的救援?
或是時間長久,誰知道誰能生出最後的力氣,站起來屠戮敵手,自己逃亡?
傷勢再重,養上三年五載,也不是沒可能痊愈。
所以……
“小開!”
連小開站在三個人之間,流露出很是無辜的眼神。
“你們各執一詞,我要信誰才好呢?——還是,我幹脆誰也不信,在這裏慢慢等,慢慢看,看你們誰先死,誰又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