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英烈篇(1 / 3)

抗日女傑紅蝴蝶

北疆那日正在讀報,接到一個電話:說是住幹休所的一位老幹部,看了你們最近發表的《曆史人物劉鐵山》文章之後,有不少想法,尤其是文中關於劉的大夫人“紅蝴蝶”,筆墨太少,形象模糊,是不是作者掌握曆史資料不夠的緣故;若是,她可以多提供一些。

我們聽完這一番話,激動萬分,這原是我們踏破鐵鞋求之不得的呀!於是,立刻放下手頭東西,帶上袖珍攝錄機,飛也似的奔往第一幹休所。

衛戍區第一老幹部休養所坐落在風光明媚的牡丹江畔,占地麵積近3000平方米,樓堂館舍大氣又時尚。我們在辦公室見到了許主任,許青主任見我們汗濕額角,迫不及待的樣子,會心地一笑,立即將我們領進六樓東南角的一間套房,把我們介紹給在此安享清福的肖老媽媽。

肖老媽媽麵色白潤,腰身挺拔,表情欣悅,目光深邃,一看就知道是位內心世界寬廣,人生閱曆豐富的傳奇人物。當許青介紹說老人家今年已經八十六歲高齡時,我們不由瞠目結舌。老人家看出我們不太相信她的實際年齡會這麼大,便笑從電腦桌小抽屜裏取出身份證遞給我們,果見上麵白紙黑字寫著:“肖蘭,女,漢族,出生1926年5月4日”。鐵案如山,無可置疑,大家不由一同笑了起來。談話迅速進入正題。我們講起劉鐵山先當土匪後來抗日最後壯烈犧牲的過程,很有價值,但苦於缺少史料,很難寫得生動。尤其是關於他的妻子女匪“紅蝴蝶”,更是知之甚少。老人先是靜靜地聽著,接著轉入了悠悠的沉思,後來竟發現她眼裏溢滿淚水。過了挺長時間,她才恢複了常態。她朗朗地笑問我們:看來你們二位很想知道劉鐵山和“紅蝴蝶”的全部過去吧,我可以提供也有資格提供,因為我從記事起就隨他們顛沛流離,出生入死,“紅蝴蝶”是我的媽媽呀!

我們一聽此言,目瞪口呆,嗓子眼熱辣辣地,腿軟得差不多要跪下去。“那,我照顧您幾年了,怎麼從沒跟我講起過?”許青主任半是抱怨半是不解地問。“那是因為我太看重我的媽媽,怕她的身世一旦披露清楚,不僅得不到常人的尊敬,反倒被常人所不齒。”老人神色凝重地回答。“怎麼會呢?”“怎麼不會呢!”老人從冰箱裏取出自製的草莓果露,給我們三個人和她自己都斟了一杯,她一邊喝著一邊解釋自己的根據:首先我媽媽“早戀”,她十二歲就和鄰居家一個男孩子戀戀不舍,海誓山盟;然後,她“早婚”,十六歲,她嫁給一個富家子,生下了我,後來富家子(我爸爸)當了漢奸;再然後,她“婚變”,時逢亂世,她一不小心進了土匪窩當上了土匪婆;再然後,她“情變”,她當了土匪婆後,又見到了她小時候所愛的那個男人,為了追他不顧一切……你們說按通常的標準,這樣的一個女人能夠公開宣傳嗎?因此,我隻能把對她的愛和對她的理解埋在自己心底!

片刻,還是許青打開沉悶,俏皮地問:“那您老怎麼還要把兩位大作家請來,答應把一切不再保留和盤托出哪?”

老人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到了我這把年齡,不知哪個時辰,就會被上帝徹底關上嘴巴。很多事如果沒作提前安排,就會成為永遠的遺憾。我再不讓世人知道我媽媽乃是一位淒美壯烈的女子,不讓世人對她留下一個完整正確的評價!那將是我犯下的不可饒恕的大過呀!”

許青主任立即安排我們住下,使我們得以和肖蘭老人朝夕相處,聽她講述關於她媽媽“紅蝴蝶”那一代人的傳奇故事——

花季女鍾情蝴蝶結 斷腸兒入夥駱駝山

我媽媽大名叫陳喜鳳,家住東北寧安老三家子,她很小就沒了母親。我姥爺是打獵的,經常上山,把她扔在家裏。她長到十來歲,就已經能獨立支撐門戶。

事情從難忘的1918,我媽媽十二歲那年秋季的一天講起——這一天,我姥爺還是沒在家,我媽媽蹬著鍋台炒油酥豆時,鄰居家一個叫李大寶的男孩進來找她。

李大寶憂悒地說:“喜鳳!我們要搬家了,要搬得很遠!”陳喜鳳聽了非常震驚,忙問:“啥原因?”“我父親在俄國參加紅軍,帶領一個中國營和白匪打過許多仗,負了傷。現在回到哈爾濱了。”李大寶說。“李叔回哈爾濱幹啥!咋不回三家子?”喜鳳不滿地問。“說是忙於籌建鐵路工會。”男孩一邊說著,一邊張開手掌,隻見掌心上托著一隻彩珠串成的紅蝴蝶發卡。

他要把它留給女孩作紀念,女孩兩隻眼睛一亮,但隨後有心計地說:“要給,得你媽媽親自給我,我才要。”

隨後,兩個孩子嘮起念書識字的事。李大寶說:“我媽說了,一到哈爾濱就讓我進學校念書。你念不念?”陳喜鳳說:“我咋念?這窮鄉下。”李大寶突發異想,說道:“那你也跟我一起上哈爾濱得了,咱倆還是個伴!”陳喜鳳思考半天,應道:“也行!我可以一路上保護你們娘倆,平安無事。”李大寶一聽,仰臉哈哈直笑,說:“吹啥呢?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說不定靠誰保護哪!”陳喜鳳臉一紅,說:“你別門縫看人!我有槍!”說著,陳喜鳳爬上炕,從被垛裏拽出一把手槍來,把男孩子嚇了一跳。陳喜鳳開始教李大寶擺弄這隻烏黑鋥亮的鐵家夥。忽聽得門外有動靜,兩個孩子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側,把門扇猛地向裏一拉,應聲跌進一個人來,也是一個男孩子,比寶子高壯一些,但手臉肮髒,穿戴破爛,胳膊肘、膝蓋頭、後腳跟都露在外麵。

這男孩子叫劉鐵山,十四歲,比李大寶大一歲,比陳喜鳳大兩歲,也是鄰居。他從地上爬起來,解釋說:“我不是來‘抓對兒’的,是來告訴事兒的。你倆別誤會!”李大寶一聽覺得話不對味兒,過去便薅住對方脖領子,要和他支巴。陳喜鳳更是不甘落後,上來就給渾小子兩個大耳刮子。劉鐵山挨了打,不僅不生氣,反倒笑了,連說:“不疼,不疼!一點不疼!”陳喜鳳生氣地問:“山驢子,你究竟幹啥來了?”劉鐵山:“你爸回來了!在我家和大家夥嘮嗑呢!讓我來要點煙末。你愛信不信!”陳喜鳳聽說爸爸回來了,十分高興,忙用花手絹包起一包碎黃煙。劉鐵山搶過手絹包,就往回跑;陳喜鳳藏好槍支,也攆了出去。陳喜鳳來到劉家,果然看見炕上地下都是人,正在“商量”事兒,“商量”什麼事兒哪?這可得從頭細說說。陳喜鳳的爸爸陳慶林近年來幾乎常年在外,不是打獵,就是賣山貨,接觸麵比一般人廣。他前幾年認識了一個做糧食生意的俄國客商,通過他的搭橋,劉鐵山的父親劉老悶等村民連續幾年把糧食都統一集中賣給這個俄國商人,俄國商人再通過綏芬河口岸把糧食運往大西伯利亞。今年是俄羅斯蘇維埃十月革命後的第二年,日本害怕俄國紅色社會主義風暴刮進東北妨礙它實現侵略野心,春天和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急忙簽訂了一份《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商定雙方合作“討赤”。從四月份到八月份,日本武裝幹涉軍一批又一批從大連、長春,經過哈爾濱,開往中蘇、中蒙邊界。九月末,三家子村的七輛運糧大馬車在牡丹江站被日軍截獲並沒收。眾農民哭訴於地方當局,地方當局不僅不予交涉,反而趁火打劫,向八戶農民逼索高額罰金(每戶三百元),其中包括陳喜鳳的父親陳慶林一戶。陳慶林雖然不是種地的,但在出糶糧食過程中起了“對縫”和“保鏢”作用,故而也未被放過。

經托人說項,牡丹江稅捐局勉強同意在扣押七人不放的情況下,讓陳慶林一人出去籌措罰款。陳獵戶知道鄉親們都窮掉了底,尤其是劉老悶,妻子患病花錢花得四壁皆空,因而隻能自己多想辦法,便去了汪清縣羅子溝,找老輩的莫逆之友肖德仁老先生,總算借到了一千五百元錢,然後回到三家子,找七戶家庭商量繼續湊錢,那六家好歹總算又湊上了七百多塊,還差點不多,唯獨劉老悶家是鏰子兒沒有,大家都為之著急。這時,那個在炕梢一直在給劉妻馬香蓮喂湯飯的白淨高挑女人回過身來,她叫韓文玉,是李大寶的母親,說:“我手裏有點錢,我回去取來給劉嫂子家墊上。”

她回去不一會兒,就讓兒子李大寶把家裏的二百元錢送來了(實際那是她娘倆準備出門帶的路費)。大家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外邊一片嘈雜,並傳來打鑼人的喊聲:“三家子村民男女老少都到場院集中!官家來車了!”

牡丹江稅捐局警察和日本幹涉軍士兵數十人坐著吉普車和運輸車,已經風風火火開進了村子。他們拿槍押著六個賣糧農民,六個人都被綁著胳膊。因為原定的交納罰款期限已到,捐稅局的人急不可耐,把人押解過來。意思是:交錢就放人,一把一摟;不交錢或交不夠就去家裏搜;搜不著再把人帶回去。而日本憲兵為什麼也要來呢?這是他們要當眾斬首一個人,同時還要查一查村裏是否還有別的反日通俄分子。他們要斬的人是誰呐?就是劉鐵山的父親劉老悶。

前麵說到警察局讓陳慶林回家籌款,籌到款拿款贖人。陳慶林脫身的當天夜裏,劉老悶越獄出逃了,他逃出來的目的不是為了逃掉罰金,而是要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因為,他發現在幹涉軍中那個帶頭截糧的日本大尉,原來竟是光緒二十年(1894)中日戰爭時,從旅順口登岸,登岸後殺死自己父親劉義和的凶手,他叫矢野忠雄。劉老悶不想放過這個難得一遇的報仇雪恨之機。第二天,劉老悶守在牡丹江車站前,果然看見矢野在興隆街一家酒館喝過酒出來,兩個人狹路相逢。劉老悶雖然把鵝跩鴨行的仇人矢野打得不輕,但自己也沒能逃過日本兵警的追捕。

七家農戶向稅捐局分別交上了三百元罰款後,各家男人被鬆綁分別回到自己親屬身邊。最後,陳慶林帶劉鐵山也上來交錢,劉鐵山四下“撒眸”:怎麼沒看見我爸爸呢?!

兩個日本兵從軍車車廂後尾拽下來一條大麻袋,又從大麻袋裏拖出一個上了鐐銬的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站穩了身子,麵對著日本兵,眼裏射出不屈的怒火,那就是劉鐵山的父親劉老悶。

一個日本翻譯官對在場村民百姓說:“我們日本國,對你們中國,大大的友好。你們不團結,自己戰不過俄國紅毛子,我們大日本皇軍來幫你們戰!血的淌!你們這個人(指劉老悶)大大的壞,竟然想要皇軍的命!打了(指身後一個臉上纏著綁帶,胳膊上挎著木板,露出青腫眼眶的身子橫寬的日本軍官)矢野上尉。你們快快地向他跪倒賠罪求饒的幹活!”

劉老悶大喝一聲:“放你娘的狗屁!什麼日本朋友?劊子手,狗雜種!俺爹俺娘就都是被你們這幫畜生殺害的!”

劉老悶還想繼續斥罵,卻被身後警察勒住了嘴巴。矢野忠雄示意翻譯官催逼這個“敢吃生米的人”當場跪倒。三個中國警察上來,居然徒手沒法製服這個山東漢子。於是一幫日本兵士過來圍住劉老悶用槍托亂搗。矢野忠雄猙獰地抽出日本軍刀,逼向劉老悶,兒子劉鐵山一見不好,趕快撲過去,被矢野單手撂倒,踩到了腳底下。妻子馬香蓮搶身上前救兒子,被矢野一腳狠踢到胸口上,當時就背了氣。

劉老悶像頭豹子,猛然撞向矢野!矢野早把長刀揮起。眼看劉老悶就要身首異處,這時不知哪裏“砰”地打來一槍,正好擊中矢野肩胛,矢野丟掉了刀,疼得哇啦哇啦嚎叫。原來,在日本兵剛上來圍打劉老悶時,李大寶就已跑出人群,他跑到陳喜鳳家裏,把那把烏黑發亮的槍從被格裏拽出來,又迅速跑回場院,他朝日本人摟槍就射,但槍沒響,因為他不懂得打開機頭保險,陳喜鳳過來把槍要過去,這才射出仇恨的子彈。

矢野忠雄氣急敗壞,狂喊:“有紅黨!快開槍!全殺掉!”士兵一齊拉開槍栓,矢野抬手一槍把劉老悶打死在地,矢野命令向人群繼續射擊,陳慶林率先跳起,大喊一聲:“拚了吧!”所有在場的村民山呼海嘯般一齊衝向日本兵。日本兵膽怯了,掉頭奔向軍車。

矢野狠搖便攜式無線報話機,但沒有回音。矢野站在開跑的汽車上,咬牙切齒地發誓:三家子!我還會回來的!

發生這場流血抗惡事件的當天晚上,村民來為慘遭屠戮的劉老悶夫婦守靈。靈棚搭在劉家山牆下,用鬆木杆先支起架子,頂棚覆上茅草,地當央放著兩口由木匠臨時攢起的白茬棺材,棺材頭前擺放著供果,點著野豬油燈。

劉鐵山跪在靈前,不言不語也不哭,這引起在旁的韓文玉的擔心。她俯下身安慰說:“山驢子!你要報仇,殺日本鬼子,是吧?那可不能性急,那得等你長大了!你聽懂大娘的話了嗎?!”

劉鐵山點點頭,這說明他還沒成傻子。村民們都睡覺了,隻有一兩戶茅舍還亮著燈。陳慶林家的牆上垂掛著沙子槍和獸皮,讓人有一種置身山林的感覺。陳喜鳳坐在炕上嗚嗚地哭,陳慶林在坑窪不平的地上來回走,嘴裏叭嗒著煙袋。

陳慶林向女兒發問:“你最後再說一遍,到底去不去?”陳喜鳳決絕地回答:“不去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原來陳慶林從肖先生處借的錢是附有條件的,那就是把女兒小鳳送到肖家當丫環,侍候肖先生的兒子肖誌高。陳慶林在喜鳳開槍惹禍後,要帶她連夜去往羅子溝躲避。鳳子說:“我躲避也不往羅子溝躲避,李大娘同意帶我去哈爾濱,和寶子一起讀書哪。”

陳慶林長咳了一聲說:“你要真的不去,那我就成無信無義的人了!我借錢時,向肖老伯說好完事就把你送過來。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我六尺之軀不能食言啊!你去吧!去哈爾濱李湛江那兒吧!我也走!咱爺兒倆從此就算緣分到頭了!”

陳慶林把鳳子打過子彈的手槍拿過來,鼻子對準槍口,聞了聞,然後別到腰上。

陳喜鳳惶惑地看著爸爸:“爸!你要幹什麼?你是不是要……要那個啊?”

陳慶林哭了:“我到深山老林去,隱姓埋名一輩子!”

陳喜鳳也哭了:“那我去羅子溝,還不行嘛!”李大寶家,劉鐵山睡在炕頭,炕中間是寶子,炕梢是韓文玉。她沒有睡,正在給鐵山縫鞋子。炕上地上左一個包兒,右一個包兒,兩個孩子身邊也都放好了明天啟程要穿的衣服,她要帶兩個孩子一起去東省特別區哈爾濱。

韓文玉終於把針線活兒做完了。一看窗外,星鬥滿天,已經後半夜了。她吹滅了油燈,也沒脫衣裳,就合身睡下。

劉鐵山實際沒睡實,他眼前仍是揮之不去的爹媽慘死的場麵,殺人狂矢野那張醜陋的大臉一直在眼前晃動,他耳邊依然回響著“俺爹娘就是他們這幫兔崽子殺死的,所以我必須報仇!”

雞叫了!窗子發白了!韓文玉迷蒙中聽到後院有人貼著窗戶紙說話:“李嫂子,還沒起吧?”韓文玉忙問:“誰啊?”窗外人聲:“我是南大屯侯老四,我看山場,天沒亮碰上陳慶林和他姑娘了,他姑娘托我來給寶子捎個信:說她去羅子溝老肖家幹活了!”韓文玉回應:“知道了!謝謝大兄弟。”李寶子一骨碌坐起,瞪大了一雙眼睛。

韓文玉這時才發現炕頭被窩是空的,劉鐵山已經不見了,是穿著她補好的衣服鞋子走的。隨後並發現鍋台板上的一把尖刀也不見了。

韓文玉娘倆上路了,雇的是大沉子家的馬車,韓媽媽應兒子大寶的懇求,繞道先去了羅子溝。一進街口就看見肖家大院,很大的一所宅院,院門兩旁貼著副筆力遒勁的大紅對聯:德門膺厚福,仁裏樂長春。李大寶走入院門,進了正房,隻見一位鶴飛童顏的老者正在一邊蹬藥碾子,一邊讀念《盛京時報》。李大寶有禮貌地站立著,沒有打擾主人。

肖德仁發現了自己跟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噢?你是誰家的小客人啊?”李大寶:“我是寧安三家子的,我來找陳喜鳳,我媽讓我給她送樣東西。”肖德仁:“寧安?離我羅子溝一百六七十裏哪,你怎麼來的?”李大寶:“坐車路過,打個招呼就走!”肖德仁:“那快去吧!小鳳子在後院。”

寶子忙跑向後院,隻見眼前也是一排正房,窗明杌淨。寶子隔著玻璃,看見書房裏一個大男孩(即後來我的爸爸),正在手把手教陳喜鳳寫毛筆字,陳喜鳳穿戴一新,容光俏美,像長大了許多似的。

李寶子猶豫著,是進還是不進。最後他把手裏的那枚紅蝴蝶發卡悄悄放在窗台上。李大寶回到前院正房,給老先生鞠了個躬,然後出了大門,奔向馬車。

陳喜鳳出來倒洗硯水,一眼望見窗台上那隻印象深刻的紅發卡,不由萬分激動,她飛也似地跑到街上,向街兩頭張望,哪還有人影啊!李湛江定的是讓韓文娘倆從綏芬河上火車,那裏有人接應。經過一天一夜的旅行,終於汽笛長鳴,到達了終點站哈爾濱。手拿《狂人日記》一路陪伴韓文玉母子的女大學生趙紅。一眼望見月台上的男同學許偉,忙喊許偉到窗口來接行李。他倆胸口校徽上都印的是“哈爾濱法政大學”。

趙紅和許偉帶他們母子倆到了哈爾濱中東鐵路總工廠。一間大廳裏麵站滿了人,正在開會。男大學生把李大寶身上背的白帆布書包接過來(裏麵是《無產者》、《勞工神聖》等進步刊物和傳單)送進會場,一會兒出來,高興地告訴韓文玉:“伯母,李工程師正在講話,他知道你們來了。你們就在走廊等著,千萬不要走開!”

趙紅和許偉帶著一部分文件和傳單走了,臨走女大學生親吻了聰明可愛的李大寶的臉蛋,男大學生摘下一管自來水筆贈送給了李大寶。

工人們散會了。門口像開了鍋一樣,人們意氣昂揚,有說有笑,李湛江在他們中間。他們仍在熱烈地討論著關於反對日本在東北擴修鐵路的事。韓文玉聽到了有“日本人賴在東北,是我們民族的恥辱”、“我們有能力改造自己國家,使中國獨立富強”、“帝國主義不想讓我們做的事,我們偏要做!”這樣一些鏗鏘的語言。

李湛江把工友們送走後返身回來,幾步來到韓文玉李大寶身前,把母子倆一把摟住,大喊:“我的賢妻!我的兒子!我想死你們了!”

李湛江一家團聚後,母子倆很快適應了城市生活節奏。韓文玉進了鐵路服務社,大寶開始就近入學,插班就讀二年級,老師給他起了個大名叫“李中華”。

陳家陳喜鳳、李家李大寶分別有了安置,生活總算基本穩定下來,那麼劉家劉鐵山哪?他現在在哪裏?

劉鐵山那天夜裏懷揣一把尖刀,偷偷離開韓嬸家之後,一路躦行,去了牡丹江火車站,滿街轉來轉去,想找矢野忠雄這個“兩條腿的畜生”拚命,但沒有找到。後來不知經過什麼高人的指點,說你要想殺人不償命,隻有兩條路:一是當兵;一是為匪。他根據自己的條件選擇了後者。

秋風瑟瑟,林木幽幽。十四歲的大男孩奔向駱駝山,去當“綹子”(土匪)。沒等上到半山腰,早被樹上跳下來的一個歲數大和一個歲數小的“瞭水”(崗哨)截住。

大瞭水喝問:“什麼線的?幹嗎來鑽乍子?”劉鐵山不懂黑話,小心回答:“我姓劉,是寧安三家子農村的,要上駱駝山投靠大王!兩個土匪一聽,哈哈大笑:雛!小瞭水用木槍橫拍他後腰,執問:“你小崽子多大歲數?”

劉鐵山:“十四,臘月初八生人,屬兔的。”

大瞭水追問:“誰給支的門子?”小瞭水代為翻譯:“問你有沒有硬實人打保條作介紹?”劉鐵山搖頭說:“父母雙亡,就扔下小哥我一個。”大瞭水又問:“備項了嗎?”小瞭水再為翻譯:“問你帶錢了嗎?總得給達摩老祖上炷香吧!”劉鐵山急了:“我沒錢,有錢誰來當胡子!”

兩個土匪火了:你小子竟敢罵我們,簡直是活膩歪了!劉鐵山一看形勢不利,回身想跑,早被兩個瞭水一前一後截住。小瞭水打了個呼哨,山林裏立刻又鑽出幾個人,共同商量處置辦法。有的說“踹掉(趕走)算了!”有的說“應該當葉子(人質)賣了!”最後決定送上山寨,由大掌櫃的處置。他們給劉鐵山眼睛上蒙上青布巾,推推搡搡,來到了山頂。

這是順山坡一色用原木蓋成的幾棟大房,其中一棟最大,中間進去是一間大廳,大廳兩側有門,可以看見裏麵是套間,套間裏麵是南北大炕。大廳裏有多排木頭長板凳和幾隻舊太師椅。

剛進屋時裏麵挺黑,這時有人點亮了馬燈,隨後有一幫神頭鬼臉的穿著奇特的人擁了進來。他們有的光著腦袋,有的頭戴禮帽,有的長袍馬褂,有的隻穿條褲子,還有的是女人打扮,襖子是粉的,褲子是綠的。共同點是滿臉鏽斑,泥骨千秋。他們中間一個身披呢子大氅身軀高大、威風凜凜的人,年齡五十多歲,顯然是大舵把子,他叫謝老大。謝老大在聚義大廳中間椅子上坐定,眼睛雪亮地望著劉鐵山,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劉鐵山害怕了,因為他聽說:“不怕匪首哭,就怕匪首樂”、“胡子沒事幹的時候,隔幾天就殺個把秧子喝血酒,取樂子。”劉鐵山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就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沒想到謝老大卻以和悅的口氣和他說話:“起來起來,你一個小孩牙子來掛什麼柱啊!雖然沒爹沒媽,隻要勤快,給誰家當半拉子,還不混碗粥喝!”

劉鐵山立馬回答:“我來投奔大王,不光是為了填飽肚子,我還要學習槍法,好去給祖先報仇!”

謝老大更樂了:“喲嗬!誌向還不小。可你要知道,幹我們這行,是腦袋別在褲腰上,雙腿下進土坑裏,有今晌沒明晌!你不怕丟掉小命嗎?”

劉鐵山:“不怕!”謝老大:“那劃了,燙了呢?”(指受傷,缺胳膊少腿等)劉鐵山大聲:“不怕!”眾匪徒嚷叫起來:“這小子瞎胡浸,簡直目中無人,別讓他進窯!”

謝老大一揚手製止眾匪聒噪,繼續試探男孩子:“當綹子的個個都得‘缸硬’,‘睡’了不後悔!‘悶’了不喊冤。這你都能做得到嗎?”劉鐵山口氣堅定:“能!”眾匪徒大喊:“怎麼證明?”劉鐵山針鋒相對:“你要怎麼證明我就怎麼證明!”

一炮頭讓人抬過來一個菜墩子(一抱多粗的半截原木),讓劉鐵山左手拳上四指把小手指伸出來。然後那人高舉起菜刀!劉鐵山把眼睛閉上!隻見那人手起刀落!但菜刀並沒有落向手指而是砍進墩麵上。

眾匪徒哈哈大笑,諷刺連連:瞧!小臉都嚇白了!眼睛閉得死死的!魂沒了!擼下褲子看褲襠竄沒竄熊?

劉鐵山怒看周圍,血衝瞳睛,他用右手把菜刀從墩板上拔起,“哢嚓”一下子就把左手那根小指頭剁掉,鮮血立刻染紅了台麵。

謝老大高喊一聲“好!是條龍!”當場就把掄刀惹事的炮頭的匣子槍授給了劉鐵山。眾人鼓掌。有人過來給他上刀口藥,包白布條。小水香扶新夥計劉鐵山去後窯歇息。

劉鐵山躺在光炕上,手疼得直痙攣,眼裏溢滿了淚水。他身邊還有幾個傷病綹子,有人好心地遞給他“彩方子”(毛巾),劉鐵山看了一眼嫌髒,說我自己有,遂從褲兜裏摸索出一條小手絹——是陳喜鳳不久前用來包煙葉的那條。劉鐵山看著那手絹上繡的花和蝴蝶,啞哭起來。

憐骨肉佳人從匪首 重倫常舊情拒複萌

轉瞬十三個年頭過去了。到了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突然進占沈陽,接著攻取了東北各主要城市。鐵蹄所及之處,每個中國人的命運都被迫改變。我這一年才五歲,就和媽媽一起開始了一場難忘的經曆——初冬,天空下著小清雪。一個身穿棉襖腳蹬靰鞡挎著一杆老獵槍拎著一隻小鳥籠的人向羅子溝走來,那是我姥爺陳慶林。他走到肖家大院門前,發現門口當街躺放著一根樺木,兩丈來長、二尺來粗,心想這沒有十個八個人是抬不來的。

陳慶林進屋,拜會了親家肖德仁,也見到了女兒陳喜鳳,她已是一位綽約多姿衣著光鮮的少婦,也看到了剛滿五歲健康活潑的外孫女肖蘭。陳慶林把鳥籠子交給我,我很快和籠子裏的小蘇雀開始了友好交流。

有幾年沒來了,肖老太爺頭發全白了,腿腳也不很靈便了,但精神尚稱矍鑠。肖德仁殷切地問親家:“你可有幾年沒過來了!身體挺好吧?”陳慶林笑道:“我身體還行。你也都好吧?”肖德仁:“我馬馬虎虎。外麵的形勢怎麼樣?”陳慶林:“亂!日本人打到哪兒哪兒血刺漶淋的!”吃晌飯的時候,陳慶林提起門外那根原木,說出對它產生的懷疑,因為傳聞外地有劫匪在掏窯時,往往就用這種東西撞擊大門。肖德仁聽後沉吟多時,他認為和附近山頭的大綹子們都還相處得不錯(常被請去治病),而且兒子肖誌高又是吉林邊防軍的團職人員,諒也沒人敢輕易惹乎,不過還是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為好。

肖德仁、陳慶林、陳喜鳳三個人就可能發生的事研究了整整一下午。他們的顧忌不是多餘的,確有一個山頭的土匪瞄準肖家祖輩積留下來的財富,準備今夜過來“砸窯”。那夥綹子是駱駝山的,報號“山林好”的匪首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年已二十有七的劉老悶的兒子劉鐵山。

過半夜,劉鐵山帶人包圍了肖德仁家的院子。張炮頭指揮弟兄們抬起那根巨木,喊著號子向緊閉的大門撞去,原以為需要反複多次才能撞開大門,沒想到那大門是在裏麵虛掩著的,首次用力過大,連人帶木頭便就跌進了院子,多人倒地被砸,疼得直哎喲。

院子正房門口,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人,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立時讓綹子們驚呆了:一驚的是這女人條順牌亮,如同戲台上的仙女;二驚的是這女人表情神態自若,像是天上的菩薩。還是張炮頭趟的水深點,隻見他一步上前,一抱丁字拳,不無豪橫地發話:“裏碼外碼,甩個蔓?”

陳喜鳳微微一笑,不無嘲諷地:“深更半夜,未請自到,還是老大先報個號吧?”張炮頭大聲說:“本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駱駝寨‘山林好’的兄弟弓長張。

沒別的意思,來求借點‘齊子’、‘米子’!”後麵有小綹子插嘴解釋:“就是向你家索要槍支、子彈、金銀、財寶!”張炮頭踹了插嘴人一腳,讓其退後,因為小綹子用炭油子塗了臉,他怕把大戶人家嚇著。陳喜鳳義正詞嚴:“這是肖老名醫的積善之家,你們都受過他的恩惠,好意思動搶嗎?”張炮頭口齒伶俐:“要擱平時是不好意思。可如今小日本子打過來了。我們大當家的和日本人仇深似海,要為打日本抓緊做籌備!所以鬥膽來請大少奶奶大方大方、協助協助!”

陳喜鳳見對方說的是人話,也就放平了口氣道:“這就好說多了!我孩子他爹就是戴‘翅兒’的(指軍官肩牌),正等著摟日本人哪!今後大家一個目的。你等一下,我家主事的獻貨來了。”

房門裏走出來的是陳慶林。陳喜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從爸爸背著的手裏接過匣子槍(我們早年在三家子見過的那支德國半自動),說時遲那時快,一槍就把張炮撂倒了,緊接著沒等其他土匪反應過來,又一槍一個把趴在牆頭上、站在磨盤上、蹲在棚子上的幾個小匪打傷落地。陳慶林用獵槍掩護女兒退進了門內。

眾綹子一時既不敢進,又不敢退,“上市的秫秸——戳上了”!這時早有人去請示帶隊的劉鐵山。實際不用請示,劉鐵山早在暗處借著亮光看得一清二楚,他斷定那身穿紅衣如此“管亮”的大少奶奶不是他人,正是自己久別長思的陳喜鳳(他曾經打聽過她,並且得知她嫁到了汪清,但具體不詳)。劉鐵山急速地轉動腦筋並做出決斷,讓李“拉絲”(談判代表)出麵和肖少奶奶門裏門外繼續拉話,自己則帶幾個大手轉向後院牆。

和為貴。“拉絲”和少奶奶兩方都放下了手裏的家巴什兒。李拉絲:“別懷疑,我們確實是要打日本人,保護地方。特限你家五天之內,把二十杆齊子(槍)、五千發米子(子彈)送到駱駝山下。”陳喜鳳:“這不是向尼姑要孩子、給和尚梳辮子——純難為人嗎!”李拉絲:“這是什麼話!知道你們家‘門插棍硬’,是團參謀長,弄幾杆子槍還不易如反掌。”

陳喜鳳:“弄不到怎麼辦?”

李拉絲:“弄不到槍,你籌集五千現大洋!”陳喜鳳:“要不籌集呢?”李拉絲嘿嘿一笑:“大當家的必然會另有安排。”

這時,隻聽綹子中間小聲傳遞著命令:“踹拉”!“踹拉”!綹子們按命令迅速撤走了(抬著已死的、背著受傷的)。

陳喜鳳父女踅到院外,看四周遠近確實已經沒人,才進來把大門插好,平息了一下心情,走向後房。

陳喜鳳見自己的房間門大敞四開,吃驚非小,進入臥室一看,隻見公爹被四馬倒攢蹄捆著,嘴裏堵著手巾。父女倆忙上前解救,肖德仁老淚縱橫開口第一句話是:完了!蘭子叫他們給架去了!陳喜鳳一聽立時昏倒在地。

麵對如此塌天之禍,還是陳慶林較為冷靜,他提出解救人質的計劃方案:一是讓喜鳳立刻去找丈夫肖誌高,以便從部隊搞到一些零散槍支;二是他自己去往駱駝山,找花舌子聯係防止撕票;三是讓肖德仁抓緊變現一些“蘭頭”(現金),以備關鍵時候使用。大家同意陳慶林的意見,陳喜鳳立即改裝打扮去往吉林額穆縣。

額穆是東北吉林邊防軍第十一旅第五團機動連駐地。哨兵進來向李中華連長報告說:捉到了一個日本間諜。李中華說:“提進來!”

被提進來的是一個頭戴長兔毛皮帽外穿黃棉軍大衣的年輕“男子”,麵龐十分細托。

李中華接過哨兵從年輕“間諜”身上搜出來的匣子槍,不由稍微一愣。他讓付排長(疤拉眼)過來作審訊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