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九章 僅於一念

下班前收到宋凱的信息,說是剛出差回來,要請她這個好久不見的師妹吃飯,順便答謝之前她幫的一個忙。何佳看到短信才想起,似乎是真有一段時間沒與這位師兄搭夥吃飯了。

過年前大家都忙,等春節假期一過,對方又跑到外地去了。其實他們這兩家機構既是鄰居,又有合作關係,宋凱說的那件事壓根談不上是她幫的忙,估計這位好客的師兄饞蟲又犯了,拉她去陪吃才是。

何佳卻有點興趣缺缺。

這段日子的心情總有些鬱鬱,像是頭上有塊看不見的烏雲始終跟著,把早春裏難得的陽光都遮住了。她並不是情緒起伏激烈的人,行事依舊如常,他人根本看不出她的異樣,隻是自己卻覺得連笑容都有氣無力的。

本來想婉言推了宋凱的,可轉念想想,仍是回了一條短信:“好。”

柳苠說得對,心情不好時一個人悶著也於事無益。

她最近,有點想改變自己。

宋凱的電話幾乎是跟著下班的鍾點到的,話筒那邊的聲音有些匆忙:“小師妹,我這邊臨時來了個客戶,大概要與他談一會兒,你上我辦公室等我吧。”

何佳正要說自己在局裏等就好了,那頭已經掛了電話,於是隻好收了東西搭另一部電梯上隔壁大樓。

這位師兄的辦公室她來過好幾回,也沒有太多顧忌,輕敲門進去時裏頭空無一人,隻隔壁會議室傳來話語聲,想是宋凱在那頭與人談事情。

她的手提袋裏永遠都備著打發時間的物事,正要在沙發上坐下,卻瞧見宋凱的辦公桌角擺著半杯冷掉的咖啡,似乎曾不小心灑了一些,杯子外沿與桌麵都有點點褐跡。

生性中愛幹淨的毛病犯了,何佳便卷了袖口把咖啡端到小茶水間倒掉,用濕巾將桌麵擦淨,又順手整理了下書報架上的雜誌。

對方若換了稍為不熟的人,她萬萬不會做這種事的,分寸是其一,下班後在別人公司兼職茶水小妹本身就是個笑話。隻是對這位師兄,多餘的客氣都可以省了。

無意翻到架子底下一本雜誌,覺得眼熟,她便抽出來,對著有著“攝影”兩個字的刊名發了一會兒呆,慢慢翻到內頁。小於曾獻寶似的讓她看的有某人專訪的雜誌,記得就是這個封麵……

骨節修長分明的手,貼身的黑色同款上下裝,隻捕捉到支離畫麵她便認出了彩頁裏的那個人。說不上是什麼心情地慢慢展開,眼見那張熟悉的麵容便要顯露出來,卻在此時聽到了身後細微的響動。何佳回頭,見宋凱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她。

“師兄,”她訝道,下意識地合上手中的雜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宋凱聳了聳肩,“在你開始整理雜誌的時候。”

“我都沒聽見你的腳步,你也不出聲叫我?”

“打擾別人勞動是可恥的嘛!”他指指變得幹淨許多的桌子一角,“這個,謝謝啦。”

“你別怪我多事就好。”

“師妹,你瞧不起我哦,我好歹還是有良心的好不好?”對方摸摸頭,示意她拿好東西跟他走人,在出門的時候仍是半真半假地取笑,“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適合娶回家?”

何佳一笑置之。

她的身邊關係親近的這些人,柳苠也好,遠哥也好,加上這位師兄,無不是心胸落落個性爽朗的人,與他們在一起心情再不好便真有些對不住自己了。

她的性子其實是有些封閉的,偏偏交往的都是個性相反的人,怎麼想都有刻意為之的感覺。也或許,不是她有意親近爽朗的人,而是性格內斂者都不大喜歡與同類交往。

也是,彼此都遮遮掩掩婆婆媽媽的,看了就不爽心。久而久之,身邊便隻剩下能敞開心胸交談的豪爽朋友了。

在不好的方麵相似的人,相處起來真的就那麼難嗎?

想到最近的一些事情,她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

師兄今晚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與其說是飯友,還不如說他是何佳的美食師傅,以往每帶她到一家新餐廳便會滔滔不絕地點評起來,今晚話卻少得很,偶爾還看著她這個方向發一陣子呆,或是不自覺地撫著額頭,像在思索什麼。

何佳想了想,問起她所知的最可能讓宋凱煩惱的事,“師兄,你那些相親飯局吃出結果了沒?”

對方回過神來,訕訕地道:“還不是那樣?要麼我看不上對方,要麼對方看不上我。”

他這個人,調侃起來話便說得真真假假,叫人踩不著虛實。何佳便照舊一笑,低頭專心對付起麵前的食物。

眼角餘光卻見宋凱的手肘斜了過來,然後聽到他用商量似的口吻說:“師妹,要不這樣,如果今年我再沒有結果,你就委屈點讓我娶回家好不?”

她愣了一下,抬起眼來看了他半晌,仍是瞧不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最終還是采取了謹慎的態度,輕輕地說:“師兄,不要說笑。”

對方換了副坐姿,臉上沒有絲毫不自在地摸摸頭,“我沒有說笑呀,看了一圈,真的覺得我身邊你是最適合娶回家的了。你瞧,咱們對對方都有一定了解,相處起來也很自在,湊成一對保管成不了怨偶。到了我這個歲數,熱戀過,失戀過,如今已經看開了,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

何佳不知說什麼好,隻瞅著他,不出聲。

“呃……這麼說來對你好像不大公平,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對感情大概還是有幻想的吧。”宋凱聳聳肩,自嘲一笑,“不是我說,幾年混下來,你會發現其實都一樣……不過說起來,小學妹,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呀?”

“我?”

“對呀,我印象中你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子,對感情的事毫不熱衷。聽師兄一句勸,如果不打算單身的話,從現在就要開始留意了,女孩子的青春比我們這些糙老爺的可貴多了。否則再過一兩年,師兄我家裏催著,想等也等不了你。也別告訴我你是什麼單身主義,如今男女比例夠懸殊的了,不要再讓這世上又少一位賢妻良母。”

話到後來,宋凱又轉回了油腔滑調的本色,何佳輕笑一聲,這個話題就這麼跳過了。

吃完後他送她回家,因為都不趕時間,宋凱便慢慢地開著車,很悠閑的樣子。何佳偶爾掃過身側一手支方向盤、一手玩著串佛珠的師兄,總是會想起另一個人。一個除了習慣送她回家,還習慣玩煙盒,將跑車開得飛快的男子。

被一個……已經沒有關係的人占據著腦子,真會給人病態的感覺。

才這麼想著,車子已轉進了熟悉的街道,從一個小區的門外滑過。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凝視著後視鏡裏逐漸遠去的景象。等察覺到自己的舉動時,不禁又歎了口氣。

這樣病懨懨的心情,怎樣才能治愈呢?

車子在巷口停下,何佳道謝下車,在關上車門時卻被宋凱叫住了,他說:“小師妹,我今晚那些話可不全是開玩笑的,你眼下若沒有合適的對象,不妨考慮一下師兄我。”

她呆了一呆,因為對方的語氣太過輕鬆,所以隻好說:“我知道了,師兄。”

“其實我這想法早就有了,不過一直模模糊糊的,今晚總算說了出來。你慢慢考慮,就算沒有個結果也別躲我呀,師兄還不想丟了你這個飯友。”宋凱說罷,擺擺手,車子慢慢悠悠地開了出去。

何佳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紅色的尾燈轉過街角,不見了,這才轉身嘴角忍俊不禁地微揚。

與爽朗的人打交道就有這種好處,什麼事情都可以坦誠公布,不會讓人尷尬。

不像某人。

不像某人呢……

姥姥姥爺留下的房子就在盡頭,明明隻是一條巷子,她卻恍惚看見了從腳底下延伸出的另一條路。

自己像是站在岔道口。

一頭有著以往、有她一貫的生活,還有被她弄糟了的某段關係,像是灑在漆黑路麵上的碎玻璃,總在不經意中刺疼人心。

可是,總有走過去的一天。

而另一條陌生的路上,有著平常溫暖的燈光,她卻害怕自己的手沒法穩穩地握住燈架。

熟悉與陌生,堅守與改變,從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清晰地顯露在何佳麵前。

她回到住處,看看時間,還是打了電話給柳苠。

因為小東終於在過年後請到假飛來了,柳苠也請了幾天假,這一對據說正在鬧分手的情侶甜甜蜜蜜地結伴去了鄰縣有名的景區。在這時候打擾她何佳挺過意不去,可是她確實需要一個能夠給予意見的人。

電話接通後照舊聽柳苠興奮地叨了半小時她與小東的甜蜜行程,等那頭想起問何佳有什麼事時,她才有些猶豫地將宋凱今晚的話大致說了一下。

柳苠是見過宋凱的,雖然過程中兩人不斷貧嘴,回頭也批過宋凱太油,不及她家小東敦厚可愛,可是聽完何佳的話她的反應竟是——“好啊,這說不準是一個改變的機會呢,你怎麼不答應與他交往試試?”

何佳頓了下,“小苠,你也覺得我需要改變嗎?”

“什麼話,我一直都是支持你改變生活方式的呀!不是我說,你那種生活,太悶,換了我絕對受不了。”

有嗎?她還覺得這一年自己下班後老往外跑,再多認識個像遠哥那樣的人才真要受不了呢。

“再說……”那頭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吞吐起來,“宋凱那人就是浮了點,客觀條件還是不錯的,對你又是真的照顧。我覺得……佳佳,你上次提起的那人,聽起來真的不大靠譜。”

“哦,”她有些意外,“那個呀,那隻是我單方麵的事情而已,我和那個人沒什麼來往的。”

“是嗎,一時被美色所惑嗎?正常正常,我即使有小東也常常把持不住呢,哈哈!”柳苠以她的方式理解了,笑了幾聲又正經起來,“說真的佳佳,宋凱的話還是值得你認真考慮的。”

弄清楚了好友對此的表態,何佳與她相互叮囑幾句,結束了通話。思緒卻不是放在宋凱身上,而是不自覺飄向了另一個人。

關於程景頡,她沒想到柳苠還記得。隻是因為答應過好友會把引起自己情緒反常的原因告訴她,所以何佳在新年夜裏曾給她簡短留了言。次日柳苠自然打電話過來追問,她也沒有隱瞞什麼。

“一時迷惑而已”,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解釋的,既然被拒絕了,心裏反而沒什麼好記掛,輕鬆許多。

她向柳苠提起程景頡,也僅這麼一次。

之後發生的事,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爛在心裏也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

他那邊,也是如此吧。

早春的夜裏寒氣依舊逼人,沐浴過後,她隻開了盞小燈,披了毯蜷在窗邊的藤椅裏等待濕發自然吹幹。

指尖觸知到緩緩流動的空氣,說不出的冰涼,她便將手在眼前展開了,無意識地凝望著自己的掌心。

這樣冰涼蒼白的五指,卻曾被另一個人的手緊緊錮著,炙熱的感覺直痛到了心裏。他把她執得那樣緊,帶了強勢的禁錮,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仿佛一鬆開,自己也支撐不住了。

何佳不知道是哪種感覺讓她放不下程景頡,隻知在麵對那樣淩厲的他時,自己卻莫名地想哭。

代替他哭出來。

一直無意識地喃著“不是你的錯”,隻因聽到這句話時,他的眼中會出現像是被救贖了的神情。

對於自己的行為,她並不覺得後悔,隻是卻清楚地知道了兩人已越過了應有的界線。

生活便是這樣,除卻沉浸在失常的世界和放棄了生命的人,餘下的人們都得不斷地依靠理智過日子。誰可以當朋友,誰隻能是陌生人,誰會被允許變得更親密,每個人心中都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劃分,越過了,便要添許多麻煩與不自在。

她與程景頡就處在這種狀況之中,所以避開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對於他之後明顯像是彌補似的接近,何佳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是困擾。

她是歡喜見到他的,可是卻也太清楚對方於她並沒有抱著相同的心情,所以她希望他能忘了那件事。

卻不希望他恨她。

一陣冷風從窗外襲進,肩頭不覺微縮,她把毯子裹緊了,眼前又出現男人冰冷的眼神。

在兩人遇見遠哥的那晚,對方突然冷硬地掛了自己的電話,何佳想也許是遠哥對他說了什麼不愉快的話,所以雖然心裏有些難受,可還是說服自己接受了兩人不會再有交集的事實。

可是直到年後被柳苠拉出門,在酒吧裏看見程景頡,她才發現另一個事實——自己正在被他強烈厭憎著。

比起目睹對方與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親昵的舉動,他從陰暗處投來的冰冷眼神更讓何佳心顫。

自己做了什麼讓他憎恨的事情嗎?

就是因為不知道原因,所以更讓人耿耿於懷。

如果是因為先前輕率的舉動,那麼該從一開始便生氣了,不會到現在才突然轉變態度。

這樣的疑惑困擾了何佳許久,一方麵清楚不會再與那人有牽扯,一方麵卻為一個不會再牽扯的人的怒氣輾轉不安,自虐似的。

其實這樣被人莫名地討厭也不是頭一次了。她這樣的性子,本就不會有太多執著的東西,許多事情都是無可無不可的,難免會給人優柔寡斷、隻會打圓場的印象。在學校的時候,係學生會的副會長便曾在眾人麵前皺著眉斥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麼‘也許’、‘大概’,我最討厭別人這麼婆婆媽媽了!”

這話被大家當作無心快語笑過去了,何佳雖也是無奈笑著的,心裏卻歎了口氣。

她能聽出對方語中認真的意味。

不巧的是,那位副會長正有她所欣賞的明快性格。

一連兩次被自己有好感的人莫名厭憎,自己的個性是不是真的哪裏有問題呢?她挫敗到開始認真考慮起改變。

突兀響起的微弱鈴聲打斷了何佳的思緒,她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手機鈴聲,於是有些慌張地起身,找到床頭的手機沒看來電便接通了。

“佳佳!”

對方中氣十足的聲音極具辨識度,她這邊卻不覺伸手撫上額頭,有些訕訕地道:“遠哥。”

“做什麼呢,又悶在家了?要不出來和大夥一塊吃宵夜。”

“不了,我都洗了澡準備睡了呢。”她一如既往地推辭,最近真有點怕接遠哥的電話。

那頭頓了下,想是鬱悶了,口氣悶悶地道:“佳佳,你最近很難約出來哦,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何佳駭笑,“哪有?遠哥你別多想。”

“那……是不是我這群損友裏你看哪個不順眼了?你跟哥說,哥以後不喊他出來了!”

聞言她沉默了。

其實遠哥哪是如此厚此薄彼的人,會這麼說,想是已認定那人是誰。他沒有提那晚他與程景頡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何佳也不會去問。

縱使心知肚明,卻仍需說些表麵的話來應付過去,“遠哥,為什麼你總認定沒人找我呢?其實我也是有幾個朋友,經常與他們出去的……”說著自己也有點心虛。

那頭“哈”了一聲,“經常是多常?不會十天半月才一次吧?你那幾個朋友不是同學就是同事,而且全是女的。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肯定嗎?因為我每次打電話給你都能打通,幾乎沒有正與人通話的情況,而且接電話時你十有八九都在家裏。佳佳,再這麼悶下去小心成老姑婆嘍!”

她被堵得說不上話來,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要關心她這個年紀女孩子的感情問題。想了想,最後才說道:“遠哥,其實……最近有個師兄在約我,我剛剛……就是才和他吃飯回來。所以你那邊的聚會我現在不方便去了,怕他誤會。”

“真的假的?啥時把那小子喊出來哥幫你參謀參謀!”那頭的反應一如意料。

“這個……我們才剛開始呢,等這事有譜了再說吧。”再三保證一定不會隱瞞後續發展,才說服遠哥結束了通話,何佳放下手機,先合掌在心裏默默對宋凱說了聲對不起,才長長吐了口氣。

寧願把師兄推出來當擋箭牌也不想被說服參加遠哥他們的聚會,冒上碰見某人的風險。

那樣散發著冰冷怒氣的眼神,若再見上一次,自己肯定會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因為想到了程景頡,腦子裏一瞬間閃過“遠哥會不會把師兄的事告訴他”這樣的疑慮,可隨即又覺自己太多心,遠哥該不會那樣多事才對。

事實證明在這件事情上她低估了遠哥的熱心。

這才沒過去幾天,對方的電話又來了,“嘿嘿,佳佳,哥忍了幾天,實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先透露一下你那個師兄到底是怎樣個人呀?”

聽著那頭既不好意思又滿心期待的聲音,何佳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但無論如何也沒法責怪這位過分熱心的兄長式人物,比起與自己一樣內斂的哥哥,性格外放的遠哥還得關心她多一些。

“宋師兄嗎?他人挺好的,因為我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平時常有機會一塊在附近的餐廳吃飯……”她慢慢說著,小心挑了些無關緊要的方麵告訴遠哥,努力營造出她與宋凱正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