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我說進來吧進來吧,你這麼站著像個鬼。如果你有什麼壞消息,別告訴我。如果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別讓我幫你。我天天失眠,我最近在咳嗽,昨天我還想死,我沒有能力和你分擔痛苦。

他說別趕我走。我想和你一起,我想好的,我想你。

你想好的?我不是你媽。

賽寧說我媽過世了。

接著他流下眼淚,他臉上還有雨水。接著我也哭了。

他說他媽病死在日本。

這麼多年來,他對我的愛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回來”。

我想一腳把這個倒黴男人踢出我的生活。清晨用冰冷擺弄著走投無路的我們,他開始流鼻血,他開始流鼻血我就更沒辦法了。

我說躺下吧躺下吧我們睡一覺再說。

有風從什麼地方吹來,窗外的雨聲使我們兩個顯得那麼空洞,空洞得連命運都快要消失。薄薄的被單蓋著賽寧的小腹,他瘦了很多。我的另一間臥室有兩位來四平暫時住著,所以我隻能和賽寧睡一張床,我家沒有大沙發。

喜歡上海的地鐵嗎?

所有的地鐵都一樣,上海的隻是新了點。我喜歡坐地鐵,在地鐵裏每個人都是他自己。很多鄉下人在上海的地鐵裏,他們盯著我看,他們的嘴唇因地鐵的空調開得太大而幹裂。

他們來上海找工作,他們沒有潤唇膏。

雨停了,窗外有鳥叫了。

這套兩層樓的房子是我爸失敗的房產,到現在都隻有我一戶人家住在這兒,但我喜歡這兒,雖然這兒離市中心很遠。

賽寧的鼻血止住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在弄著他的鼻子。我沒有辦法入睡。我在許多個清晨失眠,賽寧在許多個清晨失蹤。賽寧最近一次失蹤是在一年多以前,這以後我差點嫁人。我尊重他這種一個人出去走走的愛好,但不能說這對我沒有傷害。我希望我也能經常失蹤,但我做不到。賽寧的媽總是給賽寧錢,賽寧持英國身份證,所以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我是個孩子般無助、誠實而又不幸的年輕人。我媽說人一輩子隻能做好一件事。盡管我媽是個很暈的女人,但我很同意她的這個說法。我的生命從一塊碎掉的玻璃開始,我媽把這些碎掉的玻璃一塊一塊拚貼起來,現在這件事由我來繼續做,我想我會頑強地把這一件事做下去。因為我的愛就是一房間的碎玻璃。

紅現在的發型使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傷心的稻草人。而我是隻膽小的鴿子,好不容易才飛進她的窗口。現在她睡在我的身邊,薄薄的被單蓋著她的小腹。她瘦了很多。和她認識了多少年,我就有過多少個愛人,每一個都是她,她的每一年都是不同的。盡管有很長時間我甚至沒有她的消息,但我知道我們在一起,每一年我對她都有不同的認識。

其實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到所有我想要的,但我還是要不停地與她分開。我的世界是一個上了發條的鍾。我不知道誰是那個上發條的人。也許這就是那種叫作“命運”的東西。我的鍾有時會指向紅,有時會指向別的什麼。我是個特別膽小的人,我經常需要和所有的熟人隔絕——尤其是極其少數的愛著我的人。我特別需要一個人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再返回來,這讓我感覺生活總是新鮮的、有待發現的。這就像是一種滑落,仿佛這樣就可以回答一切。每次離開時我都感覺特別真實,每次回來我都會感覺失去了些什麼。

現在,她疲憊而又冷漠的眼光讓我心寒,我甚至不敢擁抱她。我不知道她現在把我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我很擔心這點,我沒有辦法接受她不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想無論如何這是沒有辦法接受的。

而她突然說她不知道什麼是愛,她以前知道,後來她就不知道了。

她怎麼會不知道什麼是愛呢?我想她是個可憐的人。

要知道我正在失去她,她正在我身邊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