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nbspnbsp第四十三章(1 / 3)

早晨送母親去勞改時,天氣雖然清冽,但還安靜。這會兒是上午了,天卻刮起了陰慘慘的寒風。窗外蕭條的樹枝搖搖曳曳地呼嘯著,讓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也想到母親穿得少了一點。她先給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襖,又拿起母親的一件舊棉襖,頂風出了家門。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東校清掃垃圾場,等她趕到那裏時,看見老弱病殘的勞動人群中,母親圍著一塊灰頭巾像個蹣跚的農村老婆婆一樣,雙手笨拙地握著鐵鍬,使勁鏟著一塊淤結在地上的垃圾。因為力氣不夠,她將鐵鍬支在腿上,彎著膝用整個身體的重量連撬帶挖著。這是一片小樹林,長著一棵棵胳膊粗細的雜樹,旁邊的垃圾堆蔓延過來,和落葉泥土混在一起,淤結了一個夏天秋天的雨水,現在是髒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過勞改的人群來到母親身邊,將棉襖遞給她說:“媽媽,你穿上棉襖吧。”

茹珍正彎腰用勁鏟著那塊很結實的垃圾泥巴,這時抬眼瞟了一下女兒,又接著用勁,說道:“我不冷。”她的鐵鍬終於比較深地插到了那塊淤結在地上的垃圾泥巴裏,她漲紅著臉憋著全身的力氣撬著、鏟著,全神貫注的樣子真像是在解決她麵前最大的課題。終於,垃圾泥巴被撬了起來。她努起全身的勁把垃圾泥巴扔到旁邊的垃圾堆上。泥巴飛落過去後,她還端著鐵鍬目視良久,似乎在欣賞自己的偉大成就。然後,她將鐵鍬豎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額頭的汗,瞪著一雙囊囊腫的眼睛看著女兒說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樹林上空呼呼掠過的寒風,說道,“你現在不冷,待會兒休息的時候就冷了,我給你放在這裏吧。”這是一件帶絨領的藍棉襖,舊得已經褪色,是母親下鄉參加四清工作隊時穿過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放到了樹杈上。母親看看周圍在寒風中迎著灰沙幹活的人們說道:“他們都沒人來送衣服,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說:“你沒看他們都比你穿得多?”

母親兩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經穿上了棉襖,再看看自己,一件舊單衣裏邊隻有兩件毛衣,便傻愣愣地看著女兒,說道:“那你就放下吧。”說著,又端起鐵鍬去鏟又一塊垃圾。

垃圾與泥地幾乎結成一體,她一下一下鏟著邊緣,終於插進了鍬頭,然後,又是彎膝將鐵鍬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氣連撬帶鏟地往裏進著。那全神貫注的樣子,真像是一心一意埋頭做遊戲的大頭娃娃。

李黛玉轉身走了,母親已經適應了勞改生活。因為基本上不上批鬥會了,每日早出晚歸的勞動,成了她一生以來最認真的上班。她沒有一天敢遲到,天不亮就在鬧鍾聲中爬起來。也沒有一天晚上不抓緊時間洗臉、洗腳、睡覺,她總是說:“我明天還要去勞動。”她似乎完全忘卻了丈夫的自殺,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心理學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勞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快樂。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講講一天幹活的有趣之處,像剛才這樣將鐵鍬支在腿上撬著用勁的姿勢,就是她在勞改中逐步摸索學會的。

第一次掌握這個方法,她回家後曾興奮不已地和李黛玉講述。當時,她激情難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長柄掃帚代替鐵鍬,給女兒做起了示範。她一邊用這個姿勢象征地鏟著地上的簸箕,一邊仰臉看著女兒,說:“這個方法非常科學。”她將掃帚鏟入簸箕與水泥地之間。簸箕滑到了牆邊,她也便鏟著跟進過去,終於在牆根處將簸箕鏟到了掃帚上。簸箕裏的垃圾灑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著掃帚直起身,對李黛玉說:“這樣就把泥巴鏟起來了,扔的時候要以身體為軸心旋轉兩臂。”說著,她便像甩泥巴一樣,將簸箕甩到房間那一邊。

鐵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聲,她得意地對李黛玉說:“你看,我揚得挺遠的吧?”當她餘興不已,還想繼續表演時,李黛玉說:“該吃晚飯了。”。到了飯桌上,母親再一次煥發出了講述這一技術發明的熱情,她拿起炒菜的鏟子又比劃起來。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為泥巴來鏟,兩個手抓著菜鏟,插入桌麵和碟子的縫隙,然後撬起鏟子,將鏟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麵。碟子在桌麵上滑行著,被碗擋住,她終於將碟子鏟了起來。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揚摔個粉碎,連忙伸手製止她。母親這次倒還清醒,說道:“我就是和你講這個道理。”

說著,就把鏟子放下了。在以後的相當一些天內,李黛玉都要轉移她對這個技術動作的示範熱情。

李黛玉在北清東校的校園內走著,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人確實很容易適應環境。不僅母親適應了現狀,自己似乎也適應了現狀。父親的自殺,對她是一次崩潰性的打擊,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當她意識到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和藹的麵容時,家變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涼了。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親的骨灰,她便將它放在父親生前的寫字台上。又覺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書櫃上,不高不低居中放著,還在上麵罩了一塊黑紗。她把一張印著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後麵,算是用這片山水為父親設置了墓地。當她沉默不語地布置時,母親瞪著一雙浮腫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書櫃上的骨灰盒,說了一句:“能這樣做嗎?”見李黛玉不說什麼,看了看便走開了。